「不知道啦。」崔勝威有些煩躁地推開車東元,背上吉他走出教室。忽然,他止步,看見走道底飲水機前,徐明靜左手捂著肚子,右手持杯頂開水龍頭倒水。接著背靠著牆,撐著身體默默喝水。
昏暗中,那一抹孤單的身影,教他看著難受。
「哥,我們去寧夏夜市吃宵夜?」車東元跟過來。
「你自己去。」
「我怎麼自己去?我還要送你回去欸。」
車裡,崔勝威心緒不寧,偏偏春天的天氣善變,打雷又閃電,暴雨落下,這雷雨聲教他更心亂。
她一個人在地下室沒關係嗎?被那樣晦哮辱罵,會不會想不開?
她捂著肚子是胃痛吧?
崔勝威得過胃疾,年少時,每逢壓力大就鬧疼。她一個人在那,如果身體有狀況痛昏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她……壓力也很大吧?也是,遭逢過生離死別的衝擊,怎麼可能會沒事?通常打擊越大越會木然沒反應,只是因為忙著處理種種問題,根本沒時間整理情緒,只能全壓到內心最深處,甚至漠視它,哭都哭不出來。
就像他,被父親拋棄也沒掉過淚,當時只想著要活下去。不過母親倒是哭得沒日沒夜,一心尋死。
在那樣的困局裡,他反而異常冷靜。如果一心想著父親沒了,媽媽崩潰了,高利貸逼來了,他是棄兒了,還怎麼活到現在?
求生本能使他忘了宣洩情緒,但身體是誠實的,胃疾就是那時候犯上的,直到這些年事業有成,生活安穩,才擺脫胃疾。
其實當初很痛苦,只是必須逞強才能活下去。
可能是因為經歷過黑暗,才特別能理解徐明靜為何漠然。她就像一根繃得很緊的弦,隨時會斷裂。
第9章(2)
「停車。」
「欸?」
「我在這裡下車。」
「不用送你回去嗎?」
「我還有事,你先回去吧。」
「是喔。」車東元停車。「這麼晚了還有什麼事?哥?哥?!傘啊!」
只見崔勝威開了車門就跑,連傘都沒拿。
他衝進便利商店,買了東西跑回工作室。
徐明靜正要打烊,才剛要鎖門就見崔勝威闖進來往地下室走。
「喂?你幹麼?已經下課了。」她跟著他下去。
崔勝威盯著櫃檯旁的佈告欄,說明來意。
她聽完,不敢置信地問道:「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你才是在開玩笑吧?這裡!這個!」他敲了敲工作室的招生海報,用力指著其中一行字。「二十四小時開放練習室,這是你們『九玖』音樂工作室的獨家服務,難道是寫來騙人的?」
「是這樣沒錯,但是——你不是才剛上完課?有必要急著練習嗎?」從來沒有哪個學生勤勞到深夜闖進來練習。
「我好學。」
氣死人,她胃痛想休息,他偏要這時候來找碴。「喂,你有那麼大一間飯店,隨便開一間用都是無敵練習室好嗎?」
「趁手感還在我要練——」
「以你的資質,少練這會兒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勤能補拙,快讓我練,不然我到消基會舉報你廣告不實。」
「好,你練,努力地練,你他媽的最好練到天荒地老我頒獎給你!」
徐明靜拿了鑰匙,氣呼呼地打開教室。「離開時傳LINE跟我說一聲。」
說完她撇下他就走,誰知卻被拉住。
「又怎麼了?」
「拿去。」
她看著崔勝威塞進她懷裡的蘇打餅乾,愣住了。
「吃這個可以緩和胃痛,要是疼得太厲害就去看醫生。我去練習了。」說完他砰地關上門。
唉,他能期待什麼?期待她看到餅乾,會感動得熱淚盈眶、激動道謝還是投懷送抱?都不可能,因為她徐明靜就是很盧!反倒是自己,這樣自作多情好尷尬。算了,不管了,他拿出吉他卯起來亂彈亂刷,發洩先。
我發神經我發神經,對。
我自作多情我自作多情,對啦對啦。
她不領情我還是忍不住放感情,就是就是。
我瘋了嗎我瘋了!
唉,這逼瘋人的矛盾心情可以寫詞了吧。
發洩完畢,他整理好心情,走出教室。
只見蘇打餅乾原封不動地躺在地上。
蘇打餅乾望著崔勝威,彷彿在嘲笑他——崔君你冒雨買我是為何?人家根本不屑吃。
他哀怨地撿起蘇打餅乾,打開包裝。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幽然見南山。
這裡多風雨,不如種田去。
他忽然能體會陶淵明棄世的心情,人類太討厭了,他要回火星!
走道底部右邊是徐明靜的房間,她正躺在床上。她寧可胃痛死掉,也不接受崔勝威的好意。
因為他的溫暖會讓她越來越恐懼,原來他吵著要練習是藉口,他是因為關心她才冒雨折返,就為了給她蘇打餅乾?
他不知道,每當他靠近一些,她就緊張,縮得更緊,防禦侵擾,只要意志稍軟就會被感動,只要心動就會升起罪惡感。
她已經活得夠內疚了,禁不起這份溫柔。
忽然房門砰砰響。
「這傢伙!」徐明靜掀開被子,上前開門。「你『番』夠了沒你——」
倏地嘴巴被堵住,身體被按到一旁的牆壁上,一雙強健臂膀將她圍困,她嚐到嘴裡的鹹味。
「徐明靜,吃我一片餅乾不會世界末日。」
一片蘇打餅乾堵在她嘴裡,她睜大眼睛。崔勝威緊迫盯人的方式令她很慌,沒想到他還傾身貼近她耳邊說——「我要看著你把餅乾吞下才走。」他將餅乾推入她嘴裡。
他太高大、太富侵略性了,她趕快胡亂嚼了吞下。
「很好。」他終於滿意了,輕輕撥開她臉龐上的亂髮,那熾熱的視線教她惶恐。
「可以了吧?」徐明靜握緊拳頭,感覺心跳很快,身體亦不爭氣地發燙。
他渾身散發危險的訊息和力量,貼身的白襯衫刻劃出他的肌肉線條,粗獷陽剛的氣息讓她暈眩。
他靠得太近了,她被他身體傳來的熱氣烘著。
崔勝威還想說些什麼,但她似乎很緊張。唉,胃痛的人不該再添壓力。
他退開,揮揮手。「走了。」
徐明靜一直瞪著地面,直到他走開才鬆了口氣。她虛弱地靠上牆,聽著屋外嘩嘩的暴雨聲……
好極了,這雨也夠大了。
暴雨衝擊地面,漉起水花,一盞昏黃路燈挺立在雨中。
崔勝威站在門外,無奈地打電話叫計程車。他沒有傘,小小屋簷擋不住雨勢,暴雨漉濕他的衣衫。
他狼狽地拍去肩上的雨珠歎息,為自己多事而落到這處境感到悲哀。自從遇見她,他就不對勁了。
他往後靠著門,想避開不斷飛漉過來的雨。忽然身後的門打開,他失衡往後跌,跌入一個溫暖的胸懷。
徐明靜?他從她左肩窩往上看,她不悅地低頭瞪他。
「你怎麼出來了?」其實他有點高興,背後的身體好暖好舒服。
「還不站好嗎?」是想蹭多久啊?
真是,小氣。
崔勝威站直,看她嘩地按開雨傘。
「借你,不過要還。」
「不要。」
「不要?」
「我不喜歡家裡放別人的東西。」他學她。
「送你、送你行了吧?」
「不能拿你的傘,這會不吉利。你不知道嗎?『傘』代表『散』,如果擔心我淋雨就送我回家,油錢我付——」
「不要就算了。」她把傘扔地上,轉身進去,砰地關上門。
「喂?你這女人脾氣怎麼這麼壞?都不能開玩笑啊?」他趕緊撿起傘,衝著門嚷。「不然可以陪我等計程車啊?喂?蚊子很多,點個蚊香也好啊,喂?走了?壞女人——」
門後,徐明靜笑了出來,發現自己被逗笑又愣住了,怔忡著,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
她沒離開,背抵著門,默默陪他等車,聽他在外面幼稚的碎念。
他們隔著一扇門,他撐著傘孤伶伶地等車,不知道徐明靜就在另一頭靠著門陪他。
他在這裡,讓她溫暖又恍惚。好像在黑路走著走著,忽然身旁多了個人陪著走。他霸道莽撞,硬是闖進她走著的黑路。
現在她的胃不疼了,心卻揪著,該怎麼辦?
直到聽見計程車駛來,她才下樓回到地下室。
這一夜暴雨,彼端的高金霞也不平靜。
她強忍著激動的心情,面對深夜來訪的兒子。
他來看她時總會挑在夜深時候,怕被人發現他們的關係。
能見到兒子,高金霞很高興,只是每次都證明了他來只有一個目的——要錢。
高金霞翻閱攤在桌面上的留學資料。「為什麼要送敏兒到英國唸書?英國那麼遠。」
「這是我們夫妻的決定,我們是有計劃地栽培她,希望敏兒在那邊留學能住好一點,學費和住宿加起來,一年大概要五百萬。」
王皓將存摺放在她面前。「這是敏兒的戶頭,她是你的孫女,要出多少你自己看著辦。」
她看著辦嗎?高金霞笑了。「要我贊助?那麼至少讓我和被贊助者吃頓飯聊一聊吧?」
王皓臉一沉。「敏兒不需要知道你這個奶奶,那只會令她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