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訝然。
「你以為沒救下允兒我會怪你嗎?我不會!你以為救下了允兒,卻賠上你一條胳臂,我開心得起來嗎?我不會!衛少央,你是頂天立地的英豪,你的存在該是保家衛國,怎能輕言犧牲?為何你就是不懂?你、你、你氣死我了……」
「小姐……」他仍是怔愣,瞧著她滾滾而落的淚水。
這淚,是為他而流?
他不知道,她也會擔憂他,那麼真切、那麼洶湧的淚水……他張手,承接一顆顆珍珠淚,在掌心破碎,化開。
她從未、從未如此明確、強烈地表示過對他的關懷與在意,他以為,她最在意的人是她的丈夫、兒子,從沒想過,她也有那麼在意他,她甚至說,就算沒救下允兒,也要他安好……
「別哭,小姐。」他低語,長指輕拭淚痕。
「你走開……」她傷心泣喃,淚頰卻貼向大掌,依偎著他厚實右掌。
他垂眸,凝視著她傷心的淚顏。「對不起。」
「你的臂彎、你的生命,是要用來擁抱妻兒、守護妻兒的,你懂不懂?」她滿心氣憐,沒留意到他左臂抬起,在空中緊握成拳,掙扎了片刻又黯然垂落,終究沒敢放肆冒犯。
「我懂。」他悵然道。
「你要多用點心,找個好女孩成家,生幾個粉嫩嫩的稚兒,不許再輕匆自己。」她又開口。
「好。」
「你不可以再讓自己受傷,任何原因都不行。」
「好。」這若是小姐的希求,他會做到。
他會娶妻、生子,善待自己,如果這是她希望看到的。
「我什麼都答應。小姐,不哭了。」
她這才抬起淚漣漣的眸子。「嗯。」
這樣,她便安心了。
第九章
第一道瑞雪降下,他輕拂飄落肩頭的雪花,仰眸,枝頭吐蕊含芳。
今年,園中的第一朵梅,開了。
一如往年,沒有任何例外,是在離他最近的書齋綻放。
無人能解釋原由,只知皇上賜予這座將軍府,而將軍親手栽了滿園梅樹開始,每年入冬,第一朵早梅總是在他的書齋外盛開。整座園子的梅樹,都不及靠窗那株,盛開得如此絕美脫俗,閒暇之餘,他總是推開窗,靜靜凝賞。
下人總說,是梅樹感應到他濃烈的愛梅之心,為他綻放絕麗身姿,說不準哪一天凝聚精魄化為人形,現身撫慰主人愛梅、戀梅之情……
這群下人啊,滿腦子風月綺思,真是鄉野奇譚看太多,中毒太深了!
他唇畔泛開一抹不明顯的淺笑,再過些時候,這一樹寒梅,將會盈滿一室清香,正如那名女子的出現,為他的人生拂掠一抹馨香,並且永留心底,一世不褪。
他的悠閒並沒有持續多久。今夜九公主壽辰,皇上設宴未央宮,宴請朝官,其中又以未成家的青年才俊為主,當中為九公主選婿意味甚為分明。
衛少央苦笑。方才皇上傳來口諭,命他與會,他無法抗旨。
看來皇上這回是存心來硬的了,以往都只是私底下談起,觸怒龍顏或可不追究,這回當著百官的面,若真抗旨,不降罪連皇上都下不了台。
他披了暖裘,認命地進宮。
行經御花園,嬌嫩嫩的女音隨著夜風送入耳畔——
「公主,您心裡有底了嗎?依奴婢瞧,皇上準是屬意衛將軍為您的東床快婿。」
女子立於梅樹之下,仰著頭,承接枝頭落下的梅花片片,全然不理會多嘴多舌的婢女。
「衛將軍是建了下少功勳沒錯,當朝百官也沒人官位比他更高了,可是啊……」婢女壓低了嗓門補上一句。「聽說衛將軍出身卑賤,是母親與人私通苟合下的孩子,沒名沒姓的,這樣的出身,見不得光啊!怕是配不上公主金軀玉體……」
聽聞此言,女子終於有反應了。「誰說沒名沒姓,他姓衛,年少英雄,泱泱風範的衛少央,你莫要瞧他不起。」
乍聞此言,他渾身一震,彷彿觸動了什麼——
誰說沒名沒姓,你姓衛!
要名字嗎?我替你取。年少英雄,決決風範……
稍稍回神,又聽她續道:「什麼卑賤不卑賤,一個人的出身能代表什麼?那早已是過往雲煙,他能夠靠著自己的力量爬到今日地位,才叫了不起,放眼天下,如今誰不敬重他是護國的大英雄?」
一番數落,說得婢女羞慚不已。
「公主這麼說,是決意選他了吧?莫不是見過衛將軍的人?」另一名隨侍宮女問道。
「沒見過,可我敬重他。」
宮女們個個露出瞭然的曖昧之色。
沒見過便已仰慕敬重若此,連旁人批評一句都捨不得,若再見著面,肯定要說「選婿當嫁衛少央」了!早聽聞衛將軍是罕見的美男子,一點都沒有武將粗魯野蠻的氣息,整個人還溫文恭謙得緊呢!
「唉呀,公主,時候不早了,您該回寢宮好生妝扮了,如此才能給衛將軍留下永生難忘的絕美身姿呀。」
「死丫頭,貧嘴!」女子輕斥,摻了抹十八歲少女應有的嬌羞。
微風挾帶淺淺的梅香撲鼻而來,他望向女子離去的方向,她攏了攏飄揚細發,不經意回眸,目光與他交會。
那一瞬間,他以為見著了梅映宛,十六歲時的梅映宛。
他怔愣,久久、久久無法動彈。
她眉宇間的風采、清雅的面容——真的好像、好像她。
心房,為此而狠狠悸痛。
似她,卻不是她,那樣的認知撕裂心口,太痛。
他閉上眼,任翻湧的思緒,將他淹沒。
再次見到她,是在一個時辰之後。
目光與他交接時,她神情微訝,而後芙蓉頰上染起淺淺紅暈。
當皇上問她,屬意何人為婿時,她意態嬌羞,悄悄瞥了他一眼,而後回道:「臣妹,只嫁氣度泱泱的年少將軍。」
年少將軍,氣度泱泱,好明顯的暗示啊!
皇上朝毫無反應的那位「年少將軍」瞥了眼。「人家似乎不甚領情呢。當真非他不可嗎?你倒是說出個理由來。」
「沒有理由。」她頓了頓。「慧眼識英雄罷了。」
慧眼,識英雄。
衛少央怔仲,默然。
「好,既是如此,朕便下旨,將九公主許婚於輔國大將軍衛少央。」頓了頓,朝發傻的男子斥道:「衛卿,還不謝恩?」
滿室寂靜。
君臣相視,皇上內心也不無忐忑。他若真當場拒婚,令公主難堪,這可是抗旨之罪,難再一如既往,睜隻眼閉只眼地維護他。
片刻過後,衛少央從容起身,撩開袍擺單膝一跪,短短三個字,清楚、俐落地道出決定——
「臣,遵旨。」
聖旨一下,全長安城街頭巷尾都在談論著此事,說著英姿颯爽的大將軍,也說著婉約端莊的興平長公主,所有人莫不津津樂道,讀為英雄美人、百年良配。
梅映宛自是有所耳聞。
惆悵難免,但更多的是心酸的快樂,她要他快樂,放下過去,真正去過他自己的生活,開創屬於他的幸福。
得知他的婚事時,不知為何,她突然想回普寧寺看看,那個她出嫁前曾待過七日,與他初相見的地方。
住持依然是當年的老方丈,見她面善,與她聊了兩句。
「方丈記性真好,十年前我曾在這兒住過七日,禮佛齋戒,抄了七日的經書為爹娘祈福。」
「老衲記起來了,你就是當年那位官家小姐。」
「是的。」
「老衲會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當年有個傻小子,你待了七日,他便七日都往這兒跑,磕頭拜佛,虔誠得緊,老衲問他心中有何希求,他說:『一位對他恩重如山的小姐要嫁人了。』
「老衲便問:「施主是希望她別嫁?』他卻說:「我只求小姐無妄無災,一生安樂。』他沒太多的銀兩可捐香油錢,便日日前來打掃院寺、劈柴挑水,什麼雜差都搶著做,日曰由清晨勞累到初更,望佛祖看見他的誠心,真是個癡情的愣小子。」
他的癡,她豈會不知?再無人比她更清楚,他是如何待她的。
梅映宛動容微笑。
「施主後來可曾與他相見?」
梅映宛點頭。「見了。」
「他如今,應是封侯拜相了吧?那少年的面相老衲看過,絕非池中之物,來日必然大有所為,富貴終生。」
此話引來她的注意。「方丈觀過他的面相,知他仕途光明,那麼——姻緣呢?可否成就美滿姻緣,與妻子恩愛白頭?」
「這孩子夫妻宮倒也奇特,是雙妻命,重情,也重義。雖是苦難重重、年少刻苦,但命底並不差,施主不必過度為他擔心。」
雙妻命嗎?另一個應是岳紅綃吧!如此她便安心了。
由普寧寺回來後,突然明白自己該怎麼做。
她不眠不休,連夜趕工,親手為他裁製紅蟒袍,正如那年,他佛前祈願、做盡雜差只求她幸福的心情,那種全心全意,要對方歡喜的心情。
這是她的祝福,一針一線,全是她的祈願——衛,願你平安,願你人生順遂,願你夫妻恩義長存,攜手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