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如龜速地抽出袖裡的青蛙帕子,單手折好,本想趁機塞進他衣間,但實在怕被他抓個正著,只好改輕輕「渡」進去他腰身與床間,希望明天他起床時發現,別再不小心丟了。
以後如果……真有分離的那一天,他見帕子如見人,偶爾懷念她這只來不及被他帶走的小青蛙一下就好。
他被她「渡」得動了下,她驚得馬上住手。她覺得自己被抱得更緊了,她也不敢亂動姿勢,萬一她肚腹上那只溫唆的手不小心往上或往下移都不太好……
她繡的小青蛙帕子他一直收著呢,她有點甜蜜地笑著。她掌心輕輕抵在他胸前感受他生命的來源,心裡剎那溫柔似泉,不住地流至四肢百骸。
原來,喜歡一個人還能這麼安心呢,她這麼想著。
她合上眼,本是有點僵硬的身子慢慢放鬆,這一次沒再惡夢,沉沉睡去。
清清淺淺的流光自徐長慕半垂的眼睫下盪開。下顎輕輕抵著她的發旋,銀白色的秀髮不管在白日或黑暗裡,都深刻地烙在他眼底跟心裡。
他微微傾了下,疼痛地吻上她的發旋。
別讓我覺得太遲,阿奴,別讓我覺得太遲。
「那就是雲山?」遠方山頭整個沒入白霧,其勢高聳,遠眺而去,會有一種錯覺此山直通天,難怪數百年來各國對南臨說此地為神佛飛昇處從不懷疑。
這些時日南臨飽受西玄陰兵壓境,蕭元夏就怕來不及,極力推動徐長慕呈上的《軍甲改良冊》,強逼財務大臣生出銀子,以最快的速度建出足以保護四肢的軍甲,他索性連馬身盔甲一併製作,未來幾十年內南臨財務恐怕吃緊些……如果那時南臨之名還沒有消失在這塊大陸上的話。
此刻,他親自領兵盯著軍甲送往邊關,回程途中忽然見到此山……
「王爺可要過去一看?」
「不用,沒這時間……等等,可以空下一日,就今日兼程過去。」他做事極快,不消多時,帶兩名侍衛高手快馬往雲山而去。
雲山的山洞裡有什麼他是知情的。在送軍甲的途中,他時時想起烈風當年親自披甲見父皇的模樣,雖然是個少年女子,卻能將她五哥設計的鎧甲穿得十分英挺,毫不生澀,連父皇看得都是一愕,匆匆允了軍甲製造。
父皇當下是心驚麼?不管怎麼藏、怎麼掩飾,胥人一族的血統永不消散。
從歷史另一種角度來看,與其說胥人有能力守住南臨,不如說胥人是相當善戰的,而她與壁畫裡的女子一模一樣,她是轉世神人已昭然若揭,父皇終究是老了,這才狠不下心斬斷血緣,留她一條命在。
他……為保南臨江山,為不讓蕭家姓氏被後世取笑凡人帝王只是替神人守江山的一條狗,他……他狠下心先行害了她,將來不致等她覺醒後養虎為患。
只是,近日他有點害怕,他竟開始記不住烈風那意氣風發的神采,美麗動人的相貌。
他記得他們多年相處的每一件小事、她說的每一句話,卻,開始記不住那南臨女子所沒有的青春容色。
他腦裡,只剩那日那個年老垂垂的女子,再無當日丰采……她到死,都不會原諒他的背叛。
他不會後悔,也不能後悔。他食皇室之祿二十多年,怎能背叛皇室?他不要蕭家天下,卻不得不保護蕭家天下,他不後悔。
只是……他心裡微微苦笑。除去一個轉世神人,將神人奪天下的可能性扼殺在搖籃裡,但還有凡人與凡人的爭奪啊……南臨安逸太久了,皇室朝臣都以為南臨不會滅,南臨國運昌隆永不滅,邊關有名門方家,南臨不會滅……是他太清醒了麼?這些人,已經抱慣胥人的大腿,過慣了安逸的生活,只怕哪天方家滅了,再換另一個,一個接著一個抱……到現在,他都有點迷惑了,到底是被神人一統四國,讓南臨消失好呢,還是讓西玄這個凡人國家滅掉南臨好?
這兩者,到底是哪個丟臉些?到底是哪個讓他下九泉會無法交代?
如果是後者,當初……當初無論如何他也要保住烈風。他會將她送到他國求生機,莫受南臨滅亡後的恥辱。
現在她……已被徐五埋了吧。
她的墓在哪呢?定是葬在南臨吧!如果有一日,西玄陰兵真勢如破竹直破京師,她等同葬在西玄附屬地,他萬萬不願見此景發生。
思及此,他打起精神,決意回去後,想辦法再行募集兵馬,在南臨尋找智士,唯有破解西玄陰兵,才能守住南臨。
他趕了一天一夜的路程,終於到達雲山山頂。山頂是重兵駐守,將領一路領他到山洞前。
「臣遵旨意,除非皇室,絕不會有人踏進山洞一步。」將領垂首道。
「連你也沒進去過?那山洞裡為何有微光?誰進去點的?」
將領連忙道:
「神佛飛昇地一般人福緣不夠是不能進去的,何況先皇曾頒下非皇室而入山洞者斬立決的聖旨,屬下是萬萬不敢違背的。山洞裡有光是因為裡頭有可以一燒十年的燭火,每隔十年就會派啞人進去換燭,出來後因看見了聖物,碰觸過山洞,所以會挖去他的雙眼,砍掉他的雙手,後來先皇心慈,教工人蒙住眼睛進入點火即可。」
父皇老早就心慈了嗎,他想著,嘴裡應上一句:「父皇將南臨最重要的地方交給你,想是十分信賴將軍,以後還要請將軍守護此處了。我進去看看吧。」語畢,他負手而入。
洞裡昏暗,但仗著十年長燭尚能看得清出洞壁上有著壁畫。洞頂口極高,仰看上去,最高處是黑漆漆的一片,他沿著洞壁而走,一些壁畫十分眼生,不似先前皇姐給他看的,他往後退了幾步,將這面山洞壁畫盡收眼底。
年代太久,已有些模糊不清,遠遠不如絹布那般清楚。蕭元夏隱約看出這是一幅戰爭圖……他咦了一聲,又湊上前細看,一支輕騎隊伍旗子上寫著「陰」。
陰?西玄陰兵?他直覺想到它。西玄陰兵至今只知是一支攻無不克的軍隊,卻不知是怎樣的隊伍、人數多少、用何種陰法。
他又退後幾步看著。另一方是一般軍隊,不至千軍萬馬,天景全黑,地面略略不同,相戰的兩軍中間一名著戰袍的女子,面上有疤……他心漏了一拍又鬆了一口氣,這不是烈風,是另有其人。
神人不只一個,而且人人面上都有疤?他疑著。
這戰袍女子騎馬在兩軍中間,鮮血直流,所流過之地皆生明亮。她是來對付西玄陰兵的,還是西玄陰兵的將軍?
這壁畫太模糊也太粗枝,他一時看不出,但這女子不是重點,他連忙找著其它壁畫,看看有沒有留下破解之道。
他沿著洞壁再走兩步,壁畫上只剩陰旗與白骨,其它什麼也沒有,連那女子都不見了。
他尋思片刻。可以想見,這只陰兵早在四國前就出現,只是不知為何落在西玄,西玄有陰兵,大魏有金刀,那南臨是……神人烈風麼?
如今神人已教他害死了,就算金刀跟陰兵都在,又如何能毀去四國呢?
有時,他心裡真恨皇姐,如果皇姐不將這驚天秘密告訴他,他便不必負著皇室責任,就這麼與烈風遠去領地,那該有多好……
他心裡紛亂一團,下意識直沿著洞壁而走,掃過開始熟悉的壁畫。
許多面目不清的男男女女、四國未分裂前的完整地形,甚至一個女童跪在廟裡,金刀自天而降的畫面都有,接著該是烈風面上帶疤的坐在地上,懷裡抱著金刀……
他心裡生起失去已久的溫柔,只想再見一次她的容貌。這一次,他要將她牢牢實實記在心裡,不再遺忘。
驀然,他止步了。
他瞪著那壁畫上抱著金刀的女人。
這是誰啊?
這是……誰啊!
他心裡咯登一聲,連忙奔回原先進來的那處。他仔仔細細看著在西玄陰兵面前疤面女子,與懷裡抱著金刀坐在一角的女人是同一個,沒錯!
如果只有角落裡側面看著畫外的女子,多少還可以牽強地說是烈風,但,眼前這在西玄陰兵前騎馬的女子,面容正對著他,清清楚楚!
不是烈風l不是烈風!
從頭到尾這山洞裡的任何一幅壁畫都與胥人徐烈風無關!
那,為什麼絲絹上是烈風的相貌?
他面色慘白,呼吸急促,怎麼想也想不透,既然壁畫沒有一絲一毫與烈風相關,為何絲絹上會有她?
是洞壁為真,還是絲絹為真?
洞壁壁畫豈是人力能改,那就是有人在絲絹上動手腳,讓他以為烈風是將會毀去南臨的轉世神人!
他渾身驀然冰冷,一連退後數步,直至抵在壁上才停步。他雙手顫著,顫到最後他站不穩,不得不滑坐在地。
他身旁的壁畫,正是那個坐在角落裡抱著金刀漠然看著畫外人世間紛擾的女子。
他顫抖地摸上臂上的齒痕,他從不讓王妃碰著,即使,是行房時也不允她碰,那是父皇駕崩的那一日烈風死命在他臂上咬下的。她的求救,她的恨,甚至她的迷惑都在這傷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