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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陳毓華

  掀起灰鼠色暖簾,她的腳跨在門坎外,又回過身來交代。

  「還有,把藥喝掉,人躺下。」

  看著那膚色淡白如玉的女大夫離開,留下的話卻像一把不明的火花炸得申浣浣不知如何是好。

  燙人的藥碗依舊在那。

  她是誰?

  為什麼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牛墟」是農村裡牛只買賣的市場,每旬都會有交易活動,而且交易的數量動輒上千頭牛。她來過不下百次,知道哪個賣家買家最誠實無欺,誰出的價格可以談,誰不二價。

  要賣的牛只被趕進另外的柵欄裡,有的眸眸叫,有的拿頭撞柵欄,一片吵雜,她悠閒地拍拍手,這裡沒她的事了,知會了牛師傅一聲,準備去找吃的。

  墟內不只有賣牛、牛鈴、牛軛、鞭子等東西,也賣吃食,讓趕集的人在談完生意後,可以坐下來喝茶歇腳吃點心。

  跟著出門賣牛是其次,最主要是能出來打打牙祭。

  莊子裡有很大的農場,農場裡不管男女都要幹活,男女授受不親一套在這裡並不是很嚴格被執行。

  申浣浣身子靈活,力氣比其它人都大,農場裡的活沒一樣難得倒她,她也很樂於助人,粗活細活,只要有人喊她她一定幫忙。她很自由,想出門只要知會一下施幼青就可以了。一開始她不知道施幼青是莊主夫人,她的丈夫到處行商。

  那麼大一個莊園平常就由她一個人在打理,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大部份都用在牲畜身上。

  申浣浣不介意啦,她的人被救回來了,這比較要緊。

  施幼青不只救了她的命,也給了她新名字。

  她在農場裡如魚得水,這兩、三年,將她本來連風都不大能吹的身子養得幾乎跟正常人一樣健康了。

  至於她有沒有鑽牛角尖、想不開的時候?

  只要是人都會有。

  可是待在農場裡太快樂了,那些不肯回來的記憶在經過幾年的心里拉鋸戰後,她放棄了。

  沒有人來尋她,她也打探不到關於自己蛛絲馬跡的消息。

  「歎,小娃兒,牛尾巴是不能拉的,拉了你就準備吃踢……你家裡大人呢?怎麼丟你一個人在這裡?太沒責任心了。」牛墟裡出現這麼小的小孩真是顯眼,不過瞧瞧他在幹麼?

  牛雖然是溫馴的動物,可發起牛脾氣來十個大男人也吃不消,這小鬼頭可是會被踹成豆腐渣的。

  申浣浣一把拉住那只想使壞的小手,想不到小手握起來軟軟嫩嫩的,小肉手上還有一個個小坑坑,一時教人捨不得放。

  「爹說要買好的牛要摸……摸壽,就是要檢查牠的牙好不好,然後要試牛步,可是那隻牛都不聽我的話,我只好拉牠尾巴。」

  才幾歲的小人兒口齒清晰,眼眸骨碌碌的轉,一點也不怕人。

  「你爹說得沒錯,健康的牛有八齒九齒十齒,九齒十齒最受歡迎,摸壽後讓牛繞地走一圈,有經驗的牛販就能辨別這頭牛勤快與否,不過,這些對你來說都太早了。」

  「不早,人不可以劃地自限,現在不學要什麼時候才學?」哇,這孩子,志氣高,插著小肥腰的樣子實在逗人。

  「好吧,那你爹在哪?」竟把一個才幾歲大的孩子丟在這裡,那位沒責任的爹呢?

  「偌,他不就在那邊。」小指頭指著她身後。

  她轉頭,一個偉岸的男人正越過人群走過來。

  在這些販夫走卒裡,他就是不一樣,身著錦繡寬衫,腰上繫著翡翠絲條,眉目冷峭如玉,只聽見本來站在她眼前的小子歡呼了聲,小小、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子一頭撲上他。

  「爹。」軟著的嗓子很撒嬌。

  男人靜止不動,即使這樣,一樣有股難以言喻的氣勢。

  他沒有抱起兒子,一雙眼起先是無法置信的瞪著她看,眼中波濤翻湧,思緒自轉。

  他閉了閉眼很久才又張開。

  申浣浣見著他,心也莫名坪然一動,忍不住想,有這樣的爹,難怪生出來的孩子也是不凡。

  「找到你爹那就好,下次別亂跑了。」她說完轉身要走,意識到他的視線還黏在她身上,讓她自在不起來。

  「大姊姊再見!」小娃兒猛力揮著手,綻出可愛笑容,嘴角也有兩朵小巧的梨窩。

  「……虎兒,她不是大姊姊,她是你娘!」男人說話了,截斷了兒子的揮手還有差點栽倒的申浣浣。

  「娘?虎兒的娘?」

  孫上隴點頭。

  孫崇虎鬆開抓住他爹的下襬,小豆子似的衝向申浣浣,巴住她的腿。

  「娘,我是虎兒,娘……」

  申浣浣沒辦法的蹲下來,看見了小虎兒帶著水氣的大眼睛。

  她抱歉的說:「我不是,我沒有你這麼大的孩子,你爹一定看錯人了。」

  「不,爹說妳是我娘那就是。」

  天啊,還真是聽話的孩子。「這位大爺,我確定你認錯人了。」然而,男人那黑得神光流轉,如秋水長天的眼睛卻不見絲毫動搖。

  「妳是。」

  聲音模樣都沒變,他不信世間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娘,妳討厭虎兒,不要虎兒了嗎?虎兒好想好想妳啊,妳認了我,虎兒會很乖的,只要是娘說的話我一定都聽。」  包了一泡的淚,小人兒把他肥嘟嘟的身體擠進她的胸口,很有佔地為王、讓他抱了就是他的人的意思。

  「慢著、慢著,」申浣浣把他稍稍推開些。「你娘叫什麼名字?我叫梨兒。」

  「不,妳叫浣兒,是我妻。」孫上隴堅持道。

  好啦,梨兒是她的新名字,幼青說是用她嘴角的梨窩取的,她用了幾年,還不是很習慣,但是……再怎麼著,她要是生過孩子,總會有點記性吧?

  可是沒有,她真的什麼也想不起來。

  見她苦惱了起來,接著有個中年漢子流星大步的走了過來,張口便嚷!「梨兒,發生什麼事?誰欺負妳了?」

  「牛師傅。」她如獲救星,想站起身,可身上緊緊黏住她的小手卻怎麼也不肯放,她只好使力的將他一同抱起。

  牛師傅見狀出聲,「這位爺,請讓你的公子先放手吧,我們家梨兒的身子並不是很妥貼,這樣她會受不住的。」

  「她的身子不好?」孫上隴黑眼驟張。

  「梨兒來我們莊子的時候跟死人差不多,好不容易能喘氣會說話能動了,整整花了四年,真不容易。」

  孫上隴一個箭步向前,把兒子抱了過來。

  他再看她問:「妳的身子不好?」

  「都過去了。」申浣浣甩了下胳膊。那丸子大的娃兒真的重,才抱那麼一下,手就失去知覺了。

  看得出來,她瘦了許多,頭髮也枯黃了許多,只是簡單綁了辮子,俏臉也不如以前紅潤,還有,她方才甩手時臉上流露的不適,她連這麼一會也抱不住孩子嗎?

  「妳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不明白,好像也沒有人知道。」她很無奈,可是這種事情在意也沒用,她活過來了才是最重要的。

  「妳!」他伸手想去抓她卻落了空,她輕輕閃開。

  「牛師傅,事情都辦妥了嗎?」

  「帶來的牛都交給牛販了,價錢也談攏了,如果這時候回去,還趕得上莊子開飯。一有老婆的人就是這樣不好,離家不用幾里路就想著回家。

  「那好,幼青姊說,要是牛賣得好,今晚要給大家加菜。」

  「那妳想念了一旬的那些點心不就吃不到了?」

  「我們可以買在路上吃。」她的小算盤可是早就打好了。

  「妳這丫頭!」牛師傅笑。

  隨著牛師傅的腳步,兩人離開了那對奇怪的父子,乘上牛車,離開了牛墟。

  「爹,娘要走了……」孫崇虎叫。

  「爹會想辦法。」孫上隴承諾,抱緊了懷中的兒子。

  真是無法解釋的局面。她突然就多了個兒子還有相公,這一大一小還坐上了莊子裡大圓桌的上座,此刻小的正歡快的吃著雞腿,滿嘴油膩膩,一臉滿足。看得出來他雖然專心在食物上面,卻不時注意著坐在他身邊的娘,就怕她又消失了似。

  至於大的,壓根吃沒幾口飯菜,他毫不避諱的盯著她,不逃過她任何小動作。

  申浣浣歎氣。這頓飯比吃榫釘還難下嚥。

  「多謝莊主、夫人,我們父子太叨擾了。」孫上隴抱拳而道。

  可這根本是客套話!她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人,沿路跟著回來就不說了,聞人莊主好客問了句要不要留下來一起用膳,他居然不客氣的點頭,就成他們家的座上客。

  見她一副食不下嚥的樣子,孫上隴收斂了目光,把精神轉到男主人身上,他古往今來都能聊,一向惜話如金的聞人紂也打開話匣子,飯後接著泡茶,泡茶到天色已黑,自然是留宿了。慶幸的是,這對大人小孩都沒有再提起她是人家娘的這件事。

  出門一趟,要是這樣就帶回一個丈夫跟兒子,跟誰說都沒有人會信吧!

  才這麼思忖著!

  「娘,晚上虎兒跟娘睡好嗎?」短短的腿三步並成兩步,不敢再猛然撲上來,改由用小手抓著她的手指,一臉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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