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死寂。
十九歲的雷厲僵立在一口棺木旁,面無表情低頭凝望躺在裡頭的女人,幽暗深邃的黑眸裡看不出哀傷,刀鑿似剛俊的臉龐瞧不出悲痛,唯有那對始終緊握、青筋畢露的拳頭,洩漏出他的哀慟。
棺裡的女人是他的母親,京城專做藥材生意的雷府大夫人。
然而環視偌大廳堂只見一片空蕩,除了雪白喪簾隨夜風靜靜飄逸,幾對白燭無言垂淚,竟看不見任何至親哭喪、奴僕守靈,有的只是一口棺、一隻香爐,一個他,和一片的死寂絕望。
結縭二十年,孤獨二十年,早在最初父親的心就不在母親身上,雷府大夫人只是個虛名,不過是門當戶對下的犧牲品,而那出身青樓的小妾才是父親的真心所愛。
仗著受寵,那小妾暗地裡不知欺壓過母親幾回,而父親總是視若無睹,任由母親妻子身份名存實亡,母親卻始終傻傻期盼父親的垂愛,直到病死,才盼到父親至靈堂前的匆匆一瞥,多麼悲哀諷刺?
而他又是何等天真,竟然期盼父親能念著一絲情分,陪著母親走完最後一程,可惜他的期盼終究是落空了。
心也徹底絕望了。
事實證明,父親對母親壓根兒沒有任何情分,即使面對他的懇求也無動於衷,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做他的父親,這個家再也不值得留戀!
「你說這是你的選擇,要我別恨父親,我答應你,但從今日起我與他徹底恩斷義絕,這裡再也不是我的家,雷府的一切再也與我無關,除了你的忌日,我不會再踏入這裡一步!」緊握的拳頭終於鬆開,雷厲啪的一聲重重跪到棺木旁,伸手輕撫棺裡那冰冷的容顏,
用顫抖的雙手將母親的輪廓牢牢記入心裡,永遠不忘。
然而就在此時,廳堂外忽然傳來輕淺的腳步聲,在午夜時分顯得格外鬼祟。
他敏銳地迅速起身,無聲掀開身後披掛的白簾,發現平常專門伺候母親、年僅七歲的小丫頭正偷偷摸摸地拾階而上,懷裡抱著一團灰布,一路上不時回頭察看,唯恐教人發現的模樣。
喪簾適巧遮住他,沒讓她發現他的存在。
小女孩跨過門坎後便連忙將門板闔上,然後垂頭靠在門板上,一身濕淋狼狽,衣裳上污泥斑斑,也不知是遇上了什麼事,好一會兒後才將懷裡的灰布小心攤開,自裡頭捧起一朵美麗的紫色蓮花,和一隻雕繪著蓮花的銀簪。
他迅速瞪大眼,瞬間就認出那隻銀簪是母親的東西。
那是父親唯一送給母親的首飾,也是母親這一生中最珍愛的寶物,這小丫頭竟敢盜取母親的銀簪?
深冷黑眸瞬間冒出熊熊怒火,雷厲憤怒得差點就要衝出喪簾,不料小女孩忽然屈膝跪下,對著靈堂重重叩首。
一頭叩下又是重重一叩,每次叩首,案上燭火就會清楚照亮她眼裡的淚水,一串接著一串,宛若小雨畫過稚氣的小臉,滴落在磚紅的地板上。
因為父親的冰冷無情,因為二娘的眸氣勢力,母親過世後府裡沒有一個下人敢來祭拜娘,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跪在靈堂前哭泣的人。
那悲愴的神情瞬間澆滅他的怒氣,讓他全身僵直得發不出聲音。
哀莫大於心死,母親死後他只覺得一顆心被掏空,整個人麻木無感,絕望得哭不出半滴淚,她卻哭得唏哩嘩啦,眼淚鼻涕全混雜在一起,又醜又髒,偏偏卻——
卻震撼了他的心。
淚水雖是落在地板上,彷彿像落在他的心頭上,一滴接著一滴,輕易燙傷他荒蕪的心,無聲刺痛他麻木的情感,讓他繃緊的下顎微微顫抖。
一室死寂與滿心絕望,忽然在這一瞬間無預警地被叩碎了。
長時間被封印在心底深處的悲慟,因為那如雨紛紛的淚水而潰了堤……
「大夫人,請您原諒……小桃僭越無禮,可是小桃……小桃真的好想見您……您讓小桃看看您好不好……嗎嗎……」小女孩泣不成聲,捧著蓮花簪子軟軟起身,一臉悲淒地直朝著棺木走來。
大掌再次握緊成拳,眼看小女孩愈靠愈近,熱淚盈眶的雷厲只能迅速鬆開喪簾,越過棺木藏身到另一道喪簾後方,拒絕讓任何人瞧見他的脆弱。
小女孩毫無所覺地掀開喪簾,靠至棺木邊,踮起腳尖將手中的蓮花和銀簪恭敬地擱到棺木裡。
「大夫人,這是您最愛的紫色……蓮花,都怪……怪小桃笨手笨腳,在池塘邊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這朵還開著的蓮花……嗎嗎……」她抽抽噎噎地說道,臉上的淚水始終沒斷過,一雙小手雖然不停在臉上抹著,卻怎樣也抹不盡那傷心的淚水。
「還有您最愛……的銀簪,小桃聽見……聽見二夫人要人明日清理您的住所,小桃擔心二夫人她會……她會……所以就擅自動了您的東西,請您不要生氣,不要怪小桃不乖……」
小女孩愈說愈難過、愈說愈傷心,可棺裡的人始終毫無動靜,再也無法像從前那般起身對她溫柔微笑,伸手為她拭去傷心的淚水,更不能張開雙手擁抱她,那如母親般慈祥,此刻卻顯得蒼白冰冷的美麗容顏狠狠擰碎了她的心,讓她再也控制不住,激動地拉起那冰
冷的手掌,貼在自己濡濕的小臉上。
「大夫人……大夫人您不要走……您可不可以再睜開眼看看小桃,您回來好不好?回來好不好?嗎……哇!」小女孩太過悲傷,竟然忘了人死不能復生的道理,任性喊出心底的祈求。
哽咽的童言童語聽似可笑,卻硬生生貫穿雷厲的耳膜,瞬間刺痛他的心,讓他無法再保持冷靜,健壯的身子因為強忍哀慟而不禁劇烈顫抖。
人死不能復生,只是被留下來的他究竟該怎麼辦?
他的依戀、他的不捨、他的心碎該何去何從?偌大雷府沒有他的容身之處,除了母親,這裡沒有他的依歸,更沒有愛他的人。
身為雷府大少爺,他竟是一無所有,甚至連保護母親、送母親一路好走的能力都沒有,只能任由母親孤單遺憾地離去……
隱忍許久的傷痛再也壓抑不住,他迅速抬起大掌蓋在雙眼上,仍然阻止不了滾燙的淚水潰堤氾濫。
一道喪簾隔著他和她,卻隔不開彼此的悲傷。
原來她一身濕淋污泥,是為了替母親摘取最愛的紫色蓮花,原來她偷拿銀簪也是為了替母親保留唯一的美好回憶。
母親等了一輩子,始終等不到最愛的那個人,可至少等到了一顆真心。
這個小女孩擁有與他相同的痛苦悲傷、與他同樣的絕望不捨,只因為他們同時都失去了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以及最摯愛的那個人。
第1章(1)
十一年後
葉展影翻當砌月,花開香散入簾風。
六月蓮花當令,每年當蓮花盛開之時,無論雷厲身在何處,都必定會在六月十六這日抽空趕回京城,進入雷府祠堂祭拜,只因為這一日,正是他母親的忌日。
而每年的這一天,秋小桃也必定會躲在祠堂附近的一座小亭裡,等待他的出現。
好不容易當日頭來到了蒼穹中央,思慕許久的高大身影終於出現在祠堂的大門外。
小臉掠過激動,她挽著竹籃迅速躲到亭柱後方,藉由亭柱的遮掩,遠遠眺望那魁梧剽悍的身影,暖風挾著淡淡蓮香熏撩著她的長髮衣袂,艷陽燦燦照亮她嬌顏上的濃濃戀慕,同時卻也照亮了她眼底的絲絲惆悵。
自從十一年前大夫人去世後,大少爺便頭也不回地離開雷府,徹底與雷府的一切斬斷關係,唯有大夫人忌日這天才會再踏入雷府。
也唯有這天,她才能一解心中的戀慕之渴。
身為卑微的丫鬟,她卻偏偏在四年前戀上了高高在上的少爺,她明白這分愛戀絕不可能會開花結果,因此每年這天她只能偷偷躲在這個地方,凝望一年比一年還要出色成熟的大少爺,凝望他一年比一年還要剽悍魁梧的身影,卻始終不敢靠近。
她的戀慕彷彿水面上那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無論多麼渴望奔向他,卻永遠無法劃上岸。
自她愛上他的那日起,西方小亭與東方祠堂便注定成為她與他之間永恆的距離。
盈盈秋眸含著戀慕,須臾不離地看著心愛的那個人,依戀地凝望他的一舉一動,直到日光一點一滴西移,雷厲結束祭拜後頭也不回地離去,她才惆悵不已地挽著竹籃回到祠堂,看著這雷厲曾經駐足過的地方。
她是多麼渴盼他的出現、多麼盼望那一年只出現一次的身影,然而當他轉身離去後,苦澀的思念和惆悵又將繼續折磨她一年,而她的思念和情感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就如同,他永遠不會知道她的存在……
「大夫人,您開心嗎?大少爺今年也回來看您了呢。」她隱藏滿腔惆悵,將竹籃裡的紫色蓮花插到桌上一隻青瓷裡,對著桌上牌位露出美麗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