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歸途。
時間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可愛的小姑娘恐怕太過思念他,他一點兒也受不住她那珍珠淚滴呢!
人生走到此地還是第一次,踏出警局,他才感覺威脅確實存在。
他太溫良,是慈善家,以致那傢伙得寸進尺。好吧,既然已經到此走一遭,那麼,該有更大的作為才行!
來場革命!沒錯,坎坷歧路本是他不挑不選、執意要走的路。
第1章(1)
遇見她時,他嘴裡哼著〈A Thousand Kisses Deep〉,腦海裡浮現的是一張越戰照片。他無以明瞭衣不蔽體、表情哭喪吶喊的奔跑女孩出了什麼事,但是女孩後方的幾名武裝士兵,教他渾身不舒服想吐,一股燒灼熱流湧過胸腔,滾冒至喉頭,像岩漿要衝爆火山口。
他緊急踩煞車,換來後車廂一陣叫罵。他沒時間理會乘客是否撞傷,打開車門,往下跳,在黑魆魆的暮色裡快跑。
土石道路兩側,炮彈轟炸過的痕跡隨著冽風遞嬗,田野太暴露,無一處藏身所在。天空已經沒有下蛋的殺戮大鐵鳥,樹林中的暗悚步伐聲替代追擊。戰爭仍持續著,國際援軍發動新戰役,把戰線拉到城區,要解救被叛軍圍困的首都。這些天好多流民難民撤到郊區來。有幾則消息傳出,那些維護和平的士兵用食物誘騙飢餓無知無助的少女,當然,有些甚至連誘騙都不用,乾脆玩起野蠻狩獵遊戲……這場戰爭扭曲了人性,維護和平是天大的諷刺!
他以吼聲唱歌。
奔跑的女孩聽到了他,直直跑來,跑進他懷裡,瑟瑟顫抖。「救……救命……」她看見他戴著紅十字臂帶,氣喘吁吁地發出細弱嗓音。「救救我……」
他扶住羸弱嬌小的身軀。「……the oddsare there to beat——」音調停歇,目光自女孩沁濕的臉龐抬移,冷冷地、狠狠地瞅望逐步接近的武裝士兵。
他們的軍服標示著橄欖枝徽飾,鋼盔下的臉容一式邪佞,早忘了身為特殊部隊的紀律和使命。
「醫療團的小兄弟?」其中一個挑唇嗤笑地對著他道:「我們今天送了很多傷患到醫護營,你怎麼有時間在這兒閒逛?」
回以相同的笑容,他說:「你們呢——維和部隊的大哥們?」沒人聽得出深隱的冰寒。「做什麼全副武裝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他的語氣漫不經心得像在與老朋友聊天。
軍人們哼哼笑笑,晃了晃手上的隨身糧包。「我們只是要給她巧克力和麵包,怎知她一直跑……」階級稍高的傢伙斜咧嘴角,說得一口博愛。「最近很多像她這樣的孩子餓死在路邊,我們是好心接濟她——」
「果然是維和部隊大哥們的風範。」他陪笑,打斷這些遺忘本分的軍人,逕自往下道:「不過這女孩似乎有點發燒,也許感染惡疾……各位大哥不知道最近有傳染病在蔓延嗎?」
軍人們神色一閃。「有這個消息?」仍有質疑。
他回答:「前幾天,醫護營死了十七個非傷患,我們的研究人員採集檢體化驗,緊急進了疫苗,我和同伴今日正好從港口接運疫苗要回醫護營,目前這一帶注射過疫苗的,就只有我和車上的同伴——」
「是嗎?」軍人收起嘻笑態度,槍桿對向女孩。「這個難民小鬼交給你們帶回醫護營——」
「當然。」行個舉手禮,他旋身,大掌牽握女孩,快步行走。
女孩跟不上他,跌頓了幾次,小手不敢放開這個戴紅十字臂帶的男子。她知道他一定是好人。「謝謝……」費盡力氣地說了句,她雙膝落地,再也走不動了。
「撐著點兒。」他將她拉起來。「車子就在前面——」
她只看到落日後的黑暗,喘息越來越急促,搖著頭,連話也說不出了。
「亞傑!」被他拋下的同伴與他默契良好,一發覺異樣,機伶地離開後車廂,接替駕駛,在他最需要的時刻,開著貨車過來。
「安秦,這女孩發高燒,病得不輕,我和她坐後面。」他抱起女孩,繞過燈大亮的車頭,進入堆滿藥品貨物的後車廂。
車子開始移動,他聽見擋風篷外,剛剛那群人高聲喊道:「小兄弟,你們可別做出犯罪的事——」
「我們跟軍人一樣懂紀律。」他的同伴揚聲回道。
引擎轉速提高,車子遠離了戰地曠野,進入鬼氣森森的樹林。
「亞傑,」同伴安秦打開小隔窗,自駕駛座遞來水壺、手電筒、簡易急救包。「先看看她的身體有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我知道。」他接過東西。「那幾個傢伙,我記下了。」如果女孩受了大傷害,他清楚找哪個單位算帳。
「最近這種事很常發生,早上,罄爸才要我們多注意。」安秦關上窗,讓他開始進行簡單的驗傷工作。
手電筒射出光芒的剎那,女孩震了一下,驚嚇地曲起側躺的身子。
「別害怕。」他把手電筒固定在小隔窗上的扣架。「我們是無國界慈善組織的人員——」
「無國界……」女孩呢喃,轉動頭顱,迷濛雙眸映著他白色貝雷帽的青羽繡飾。「無國界……」
「對。」大掌往女孩的額頭撥開她濕涼的劉海,他說:「我叫松亞傑。你不用害怕,沒事了。」
女孩點點頭,疲累地閉上眼睛。「我……」嗓音細如蚊蚋。「得救了嗎?」
「沒事了,別怕。」松亞傑再次保證,就著微弱光源,檢視她的身體狀況。
她臉上沾覆了塵土髒污,他掏出布巾幫她擦拭,發現她端麗的鼻樑輕微凍傷,唇也乾裂,像大部分戰亂中流離失所的難民一樣,她過瘦,胸骨分明,肌膚因發燒不斷沁汗。他餵她喝水、吞下一顆退燒藥,在看得見的外傷消毒上藥,拉好她敞開的衣襟。
她囈語:「好冷……」
這地方日夜溫差大,太陽下山猶若進入嚴冬,一般人受不了,對他來說卻不及荊棘海十分之一冷。松亞傑摸摸身上的短袖襯衫,環視週遭藥品箱,找不出任何御寒被毯。
「好冷……我會不會死……」女孩張眸又合上。
「沒事的,你會沒事的。」松亞傑輕聲細語,把她摟進懷裡,大掌摩挲她的肩背。「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她,企圖分散她難受的感覺。
女孩貼緊他溫暖的胸膛,雙唇動了動。「綺璐……」
「綺璐——」她的名字,他聽得很清楚,再問:「你幾歲?」
「十三。」跟這場漫長的戰爭相等。
松亞傑沉了沈眸,撫著她的髮絲。「綺璐,你和家人走散了嗎?那些軍人——」他小心地探問:「讓你感到害怕嗎?」
她搖首,沒說話,片刻過後,松亞傑聽見脆弱的抽泣,更加將她擁緊。「沒事了、沒事了——綺璐——」他不再提問,昂高臉龐,盯著手電筒光源。他希望她沒遭傷害,但他不確定——
這場十三年的戰爭,目前沒有結束的跡象,原本還算平和的首都,不久前也烽煙四竄,反叛軍在各國下令撤僑的日子全面攻進第一大城,展開連串轟炸,聽說死了很多外僑,首都的機場、港口全被反叛軍接管封鎖,他們拒絕談判,國際援軍營救使節與僑民,困難重重,每天都有重要人士被暗殺……
那個九月初的傍晚,她不知道闖進家裡的是哪一方的軍人,或者是強盜,只知道母親匆匆上樓,說父親已經死了。母親牽著她走密道從後院離開家門,她看見鄰居家——某國大使宅第——已陷入火海。母親拉著她一直跑,槍聲在她們後面鋪天蓋地地接近。過了一座橋,母親實在沒辦法了,就把她往橋下推,她落水時,聽到橋上的槍響和女人的慘叫。
湍急的水流衝去了恐懼與知覺,她忘記哭泣,臉龐全是冰冷的河水。將她從河裡拉上岸的是一群難民,他們拿走她身上早已毫無意義的寶石項鏈,讓她跟著他們逃難,直到她落單,被那群武裝人員碰著——
她的雙腳由於過度行走奔跑,起了水泡破皮,膝蓋也有跌倒造成的擦傷……
松亞傑閉眼,伸手關掉手電筒,心想,回醫護營後得讓師長們幫綺璐做更精確的診斷。
佟綺璐被松亞傑和安秦帶回無國界慈善組織駐紮的土木結構矮平房聚落,這地區原是個小村鎮,週遭有稀疏樹林、平原農地,經歷戰亂成了半廢墟,居民跑光了,無國界組織進駐後,修整為戰地醫護營。急診間位在幾幢木屋圍合的中心廣場,本來露天的環境搭遮厚帆布天頂,提供急症傷病患於此接受迅速診療。他們回來時,這急診間裡吵吵鬧鬧,不斷有人淒慘哀號,聽說,有幾台載運難民的卡車被炸翻,傷者無數,組織成員已經從早上忙到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