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腳踏上落葉和枯枝,發出扎扎的聲響,心臟撞擊著胸膛,喘息在耳邊迴繞,盡她所能地快跑。樹枝劃過身體,荊棘刮破了衣服,但她仍然飛奔著。
更快速地飛奔著。
然後,她冒個險——很快地回頭看了一眼。
結果卻滑了一跤,臉撞上了地面,樹葉四處飛舞。她花了好一會兒才瞭解狀況:自己正趴在地面喘息著。
在她的光腳底下有個僵冷的東西;她抬起身體,撥開臉上的長髮。
下一刻,她尖叫了起來。
第三章
有人把他吊死了。那個英格蘭佬四肢張開趴在一棵栗樹的底下,一根套索圍著他的脖子,一條黑色的布綁在他的眼上;他的頭不遠處的地面上有一根斷掉的樹枝,套索的另一端還掛在上面。斷裂的樹枝讓淺色的樹肉部分露了出來。
她捂著嘴坐在原地,消化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是一個高大的男人,再加上鎧甲的重量,必然會讓樹枝無法負擔。將一個穿著鎧甲,被綁上黑色眼罩的男人吊在樹上的景象,讓她臉上的血色盡失。
她嚇呆了,只能瞪著他碩長的身體,他的腳就在自己的腳下,而她就是被他的腿絆倒的,騎裝的馬刺尖端還壓在她的腳踝上。
她閉上眼睛,不自覺的淚水滑下忽熱忽冷的臉頰,全身發寒,冷汗從身體冒了出來,而身邊的林木、樹叢,甚至連光線和空氣都開始旋轉。
她深深吸一口氣,盡力壓下反胃的感覺,然後爬到一邊,用手壓住翻攪的腹部,朝著樹叢一次又一次地嘔吐。
當胃裡的東西都吐光時,她滾到旁邊,用手臂蓋住滾燙的臉,躺在那裡哭到無法喘息。
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她迅速抬起頭來,瞪著那個死屍。
他像岩石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像是死了一樣。
她這才想到兇手可能還在附近。於是慢慢地四處張望,抓著那根樹枝站起來,到每一處樹叢旁邊,先慢慢靠近,再用樹枝猛力揮打;卻沒有發現任何一個人。
她靠得更近,眼睛注視著他的背,找尋任何呼吸的動作——但一無所獲。
她不敢把他翻過來,害怕看到他臉上的死亡。她從未見過任何被吊死的人。一個有靈魂、有心、有理智的人,竟然可以對自己的同類做出這種扔石頭或是吊死他們的事情。
就像她以前曾經那麼害怕過這個人——他可能是她的敵人,可能會殺死她,而且曾經追逐過她——她也不會自己逃走,把他像這樣毫無尊嚴、毫無憐憫地留在這裡。
她必須讓他得到安息,好好安葬他,築個火葬堆——或任何事。
先拿下套索,她想著,開始朝他伸出手去。當發現自己的手比狂風中的樹葉抖得更厲害時,她將手收回。
她等了又等,努力鼓起勇氣,對自己喊著話。就是現在,黛琳……他不可能會傷害你。不過是個人,就跟你一樣的人,傻丫頭!你以前也碰過動物的屍體,烏鴉、狐狸,甚至連狼都碰過,這跟那些沒什麼差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抓住套索上的結。
他的身體扭動了一下。
她尖叫一聲,又爬了回去,雙手緊緊按住嘴巴。
他還活著?
她搖搖頭,仔細看著。
也許是,也許不是。她很小時,老萊蒂殺了一隻雞做飯,雞的頭已經砍掉了,但那只無頭的雞還能像影子一樣追著黛琳到處跑,最後才忽然停住倒了下去。
外婆一再向她保證,那只一直追著她跑的雞其實已經死了,但黛琳仍不相信她的話,而且從此再也不吃雞肉。
她讓自己抓起緊綁在他脖子上的套索。他沒有任何動靜,所以她慢慢地把繩結鬆開,好把繩子拉離,平放在地上的繩子像死神的光圈一樣圍繞著他的頭。
她緊盯著他的後腦,然後一手放在他的肩膀,一手放在臀部,然後盡可能緊閉著眼睛,試著把他翻過來。
搬動那些古老的藍色巨石可能還比較容易。她深呼吸以後,又試了一次,還是沒有成功。
最後她緊緊抓住他的鎧甲,雙腳深陷進土裡,用全力拉。
她感覺到他終於有了動靜,翻過身來,但他的鎧甲接著撞上了她的胸部,幾乎讓她窒息。她躺在地上,眼睛依然緊閉著不敢睜開,然後推開他的手臂,深深地吸了兩口氣。
「我不敢看你的臉,英格蘭佬。」她躺在原地,想鼓起足夠的勇氣張開眼睛。然後她爬起身,雙手緊緊地按住膝蓋,一邊開始數數,等數到一百時,她終於有勇氣睜開眼睛,先直直地瞪著眼前的樹幹。
他呻吟出聲,而她往下看。那個暗啞的聲音不是風,而是出自他的嘴。
她把手指放在他被套索絞出深紅色血印的喉嚨上。
他還活著,天哪,他還活著!
他的心跳在她的指尖底下微弱地跳動著,就像那只雉雞一樣地微弱,但對這個男人而言並不是一個好預兆:因為雉雞的心臟比人類小得多了。
她俯身到他身上。「你還活著,英格蘭佬,聽到了嗎?你還活著!」她拍拍他臉頰,紅色的短髭長滿了大部分的下頰和嘴巴四周。
他仍然閉著眼睛,因此她又拍了拍他的臉頰。
「英格蘭佬!」沒有動靜,她看著他的臉,顴骨附近的皮膚已變成了青色,但還不是死人的那種灰色,只是蒼白了點,又沾上泥沙和一些碎裂的葉片而已。
她拍淨他的臉頰,他臉上的肌膚尚溫。
他還活著,目前為止。現在怎麼辦……她無法獨力移動他,因此她得想點辦法。
「馬兒……」她大聲地自言自語著,她可以借助馬兒。
「留在原地,」她說著,彷彿那個騎士可以瞭解她的話,然後頓了一下,搖搖頭,喃喃道:「你在想什麼?黛琳?你以為他會站起來走掉嗎?」
接著她轉身跑開,穿過灌木叢,跑過蜜蜂群,一直一直地跑著,腳步像鼓聲一樣充滿了韻律感:跑!跑!跑!跑!
當她終於跑上通往小屋的小徑時,呼吸早已急促,肺部開始燃燒,沒有足夠的氣吹口哨呼叫馬兒。
她仍舊跑著,從陰暗的林間衝進陽光燦爛的草地,然後停下來,彎下腰,雙手抵在膝上,一邊試著回復平穩的呼吸。吸了幾口氣之後,她挺直身體,吸進了足夠的空氣準備吹口哨,但那聲音非常地微弱,因此當馬兒抬起頭看著她時,她感到非常訝異。
「過來,馬兒!過來!」
她摸摸它的口鼻,然後躍上馬背,騎著它穿過石橋到小屋那裡,然後從牆上的木椿抓起一圈繩子,再從床上拿起她唯一的籃子。
過了一會兒,她又回到馬背上,將籃子和繩子塞在前面,然後騎進森林中,往惡魔森林和她祈禱還活著的騎士邁進。
英格蘭佬的情況惡化了,黛琳沒想過他還能活著。但他辦到了。
他一直沒有張開眼睛,也沒有開口,就連她脫掉那身沉重的鎧甲,用一條吊索拉住繩子和毛毯,然後綁到馬兒身上,慢慢將這個垂死的英格蘭佬拖回家時,他也沒有醒來。唯一顯示他還活著的證據是:當她拖動他時,從浮腫的喉嚨裡發出的一些低啞呻吟,但這些聲音像是某只性命垂危的野獸,而不是人類的聲音。
白天過去了,而他靜靜地躺在她從床上拆下來,鋪在小屋角落的被單上,上面是一扇打開的窗戶。他只穿著內衣和襪子,蓋著那條在用來拖他穿越過森林以後,她已經用力拍打乾淨的毛毯。
一輪銀月升到暗空中,夜裡的冷空氣開始鑽進窗口,要是氣溫降得和昨晚一樣低,她就得要快點關上窗戶。
蚊子繞著她放在窗台的閃爍燭光飛舞,螢火蟲在打開的窗戶外面繞著圈圈,在冷冷的夜風中留下一條條淡淡的光線,貓頭鷹對著月亮發出咕咕的聲音,她聽到馬兒在溪邊喝水發出的聲響;屋子外面是各種生命、繁星和明月,而屋於裡面則躺著這名可能會死去的男人。
她將一條布塊浸入盛滿冰冷溪水的木碗裡,擦拭他轉成滾燙暗紅色的臉和頸背,脖子勒痕上混合著藥草的青苔泥也開始乾裂。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一點一點地換掉傷藥,小心翼翼地不想造成必要之外的疼痛。
藥膏下的勒痕開始從赤紅轉紫,並且變得更加浮腫,傷口的邊緣已經開始潰爛,所以她用冷水清洗,希望能讓他舒服一點。
但那並未奏效,他非常地痛苦。
每次她用布碰觸他的脖子,她都很擔心,他一發出呻吟,她便停止,直到湧出的淚水讓她再也看不到他。最後她坐倒在地,用手背抹掉眼淚,大罵自己是傻瓜,並希望自己能學學老萊蒂,不要這樣心軟。
小時候,她會因為一隻蒼蠅死掉或是踏到一隻蜘蛛而嚎啕大哭,老萊蒂說每當她給黛琳一杯蜂蜜當零食時,黛琳總會慷慨地將大半分給螞蟻。她不知道外婆對這個騎士會有什麼看法,會不會罵她笨,竟然幫助一個如果活著可能會傷害自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