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使得鄔曼綠好奇死了。
她擁有一雙如相機快門般的眼,能瞬間將見過的人的長相、印象及特點以相片方式儲存在腦中,此刻,她看著名片,一邊將「段培風」的「資訊」從腦袋裡提取出來。
她還記得自己不分青紅皂白衝過去扒他衣服,在解開鈕扣時指尖觸碰到藏在布料底下的腹肌的手感,鼻腔裡也還依稀聞到他身上清新的古龍水味。
他有一雙沉著深邃的眼,性格成熟穩重、態度從容不迫,即使遭遇她如此粗俗無禮的對待,他也十分鎮定,沒有驚慌失措,沒有輕浮放浪,自始至終表現得斯文有禮,頗有教養。
他身高將近一百八十公分,精瘦結實,比例極好,膚色陽光健康,五官立體俊美,是天生的衣架子,所以她誤認他是經紀公司派來的模特兒並非瞎了眼。
唯一沒察覺到的是他恐怕有二十七、八歲了,對於今天拍攝的商品客層而言,有點老了。
重點是——他是誰,想幹麼?
鄔曼綠只讓這個問題困擾自己兩分鐘,因為接著,她已經拿起手機,按下名片上留的電話。
耳邊傳來答鈴音樂,大約十秒時間,電話被接起。
「喂,你好。」
聲音低沉沙啞。
對了,她差點忘了,他有著略低、渾厚好聽的嗓音,字正腔圓,更給人一種正直值得信賴的印象。
「你是誰?」她沒頭沒尾,跳過先前的思考過程,直接問重點。
「我是段培風。」他對她說話如此「直接與省略」感到莞爾。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住十三樓的那個鄰居。
「我知道你是段培風,」她聽出了他聲音裡的笑意,也明白他笑什麼,不過她不以為意。「今晚你到我的工作室,有什麼事?」
她的工作環境就像戰場般,一個環節緊扣著一個環節,分秒必爭,她習慣了用最節省力氣與時間的方式說話,所以很怕笨蛋,那種一件事問了三次,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笨蛋。
如果他夠聰明,反應快,懂她的說話邏輯那她就省事多了,不懂,她再來解釋也不遲。
「單純禮貌拜訪。」這下,他確定她正是他想起的那個人。「我是這棟大樓的住戶管理委員會主委,住十二樓五號,這個星期天我們有場單車郊遊活動,六點半在交誼廳集合,目的地是木柵動物園,歡迎你參加。」
「單車?」她腦中浮現披頭散髮、汗流浹背、氣喘如牛的畫面。「不是我的菜,謝了。」
「平常也有一些靜態活動,比如元宵節製作燈籠、端午節做香包、簡易園藝課程之類的,有些是我們這裡的住戶免費教學,活動會公告在交誼廳的佈告欄,有興趣的話也歡迎報名參加。」
「你應該去做業務。」她對著電話扮鬼臉。「我最佩服那種可以把一件簡單的事用很多話來描述、隨便遇到什麼人都很有話聊的人。」
簡單說就是三姑六婆型的。
「呵。」他笑。
他的職業的確是業務沒錯,但他平常並不是話多的人,只是不曉得為什麼,想將她帶進這個和諧的生活圈裡,所以多介紹了幾句。
「知道你不是外面闖進來的不明人士就好了,再見。」她累了,想休息。
「再見。」
鄔曼綠掛上電話,順手關掉電腦,這才看見螢幕右下角的時間指著——「凌晨三點十二分」。
她又犯了這個毛病,自己經常晚睡就以為全世界的人都跟她一樣三更半夜還醒著。
剛才,那個段培風接起電話時聲音十分沙啞性感,應該是睡夢中被她的電話吵醒的吧……
然而,他竟沒有一絲不悅。
換作她其他朋友,文雅一點的訐譙「當季水果」,粗魯的早就破口問候她的「長輩」了。
在這種時代,這樣忙碌擁擠的大都市裡,還有像他這麼好修養的人嗎?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拿起他的名片,盯著「段培風」三個字。
人說「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像這個男人刻意塑造出謙謙君子的形象,反而讓人質疑他背後隱藏著什麼動機。
不過,這不關她的事,只要他別來招惹她就行了。
「洗澡睡覺去!」她打了一個好大的哈欠,終於可以上床睡覺了。
***
網路以及電腦使用的普及改變了現代人的消費習慣,網拍市場年年以驚人的倍數成長,愈來愈多人想分食這塊大餅,而市場越熱絡,想在其中脫穎而出便需要創造更多吸引人目光的優勢。
網拍攝影師便是左右賣場業績最重要的一環,而鄔曼綠又是這個專業領域中的佼佼者,所以即使她已疲於奔命,想擠進她工作行程的客戶依舊苦苦等候著。
其實,會進到這一行完全是誤打誤撞。
她從小的志願只有兩個,一個是做刑警,一個是跑社會新聞的記者,因為她身體裡流著行俠仗義的血,誓言要揭發社會所有不公不平之事。
無奈,她的偶像、做刑警的小叔叔告訴她父母,千萬要把她看緊,別讓她去報考警大,以她這種只知道「沖沖沖」的個性,一定出事。
最後,她被誤聽讒言的父母強迫進到家族事業——成衣廠工作。
開貨車送貨,全省趴趴走她也做得挺開心,不料有次送衣服去拍型錄時遇上了個怪咖攝影師,莫名其妙說她是練武奇才,硬要將他的一身絕學傳授給她。
教完之後他竟就拍拍屁股遊山玩水去了,將價值不菲的攝影器材全都留給她。她被逼上梁山,從拍自家成衣商品,再接沒被她師父怪脾氣嚇跑的死忠顧客,最後一傳十、十傳百,接起了網拍。
如果只是拍拍照還不算什麼,麻煩就麻煩在她有個要命的缺點——受不了人家的刁難,吞不下窩囊氣,一旦脾氣上來皇帝老子她都沒在怕的。
所以,她能靠自己就靠自己,越學越多,越做越精緻,簡直包山包海,早晚過勞死。
就像現在,拿著鐵錘釘假窗戶,提著油漆桶刷牆壁,自己剪裁布料裝飾沙發——每拍完一批產品,她就得小幅度更動佈景,每兩、三個月還得大大翻修一番。
總不能每間賣場、每件商品都用同一個背景,現在的消費者很精、很難侍候,想要他們掏錢出來,當然要提供絕佳的視覺享受,才能得到仿真「逛街」的實際樂趣。
「阿花……我肚子餓癟了……」她累癱在地板上,朝著空氣虛弱地喊。「有沒有什麼東西先拿來填填肚子,泡麵也行……」
半晌得不到回應。
她抬起手看表,一陣錯亂。
「媽呀,現在是下午三點還是凌晨三點?」
原來,她又不知不覺地工作到深夜,員工早在八百年前就下班了,獨留她一個孤獨、餓到「乾癟」的身影。
「黃大年——」這是她那個怪咖師父的大名。「我恨死你了——」
咕嚕……
恐怕她還沒恨死已先餓死。
第2章(1)
鄔曼綠半夜肚子餓到前胸貼後背,撐著殘存的一點體力出門買宵夜。
幸好,她的住處門一開就是電梯。
幸好,走出大樓,右側一百公尺就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
當初選這棟大樓當住家兼工作室,看上的就是附近方便的生活機能,鄰近市場,小吃店特別多。
她坐在便利商店裡吃掉一客便當、一碗滿滿的關東煮,又瘦又蒼白的臉色終於恢復些紅潤。
為避免同樣的慘劇再度重演,她搬了一箱泡麵和一盒雞蛋、以及一堆高熱量的零食回家。
電梯門打開,裡面有個亮麗美艷的嬌小女子靠在角落,小小空間裡儘是她身上的香水味,甜甜的,倒不刺鼻。
鄔曼綠挪出手,忽見十三樓的按鈕亮著,便直接按關門,站定。
「你就是剛搬來的那個攝影師?」那女子出聲問道,聲音是與她外表不相襯的低沉。
「是。」鄔曼綠側身看她,心想,她是從哪個三姑六婆那裡聽來的?
這個鄰居的問話有些怪異,好似「那個剛搬來的攝影師」這件事在本棟大樓正被熱烈討論著——
一、她自搬進來後只跟房東、大樓管理員以及那個叫段培風的委員說過話。
二、她的工作只有房東以及那個叫段培風的委員知道。
三,房東廖太太不住在這裡。
自以上幾點歸納出——那個段培風就是三姑六婆的頭頭。
思及此,鄔曼綠不禁皺起眉頭,難得長得那麼斯文好看的男人,性格竟然如此婆婆媽媽,果然,這個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我叫茱莉,是本名也是花名,在酒店上班。」
聽聞,鄔曼綠不覺對這名嬌小的女子產生好感了。
畢竟不是什麼風光的職業,能夠如此姻坦然介紹,不卑不亢,充分展現了她的自信與好相處。
「我叫阿曼,也可以叫小綠,網拍攝影師。」
「我曉得。」茱莉嬌柔一笑,那神態,連女人都覺嫵媚。
「你是從段培風那裡聽到關於我的事嗎?」
「你已經見過培風了?」聽見「段培風」三個字,茱莉忽然精神抖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