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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夏洛蔓

  她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記住他的溫度,靜靜地看著他,無聲地流著眼淚。

  直到天亮。

  段培風動了動,似乎快要醒來,鄔曼綠趕緊抹掉臉上的淚痕,閉上眼,裝睡。

  不一會兒,他醒了,先是溫柔地撥開她覆在臉頰的髮絲,然後在她臉頰落下一個輕吻。

  接著,起身準備早餐。

  待他離開房間,鄔曼綠才睜開眼,一顆心揉得碎了,但是,她告訴自己,別再哭了,哭也沒有用。

  她不能不提分手,不能只顧自己幸福快樂、而不管另一個角落有個女人正在暗自落淚,那樣的幸福是帶著陰影的,是心虛的,是不能長久的。

  段培風做好早餐,進來喚醒她,發現她已經醒來。

  「這麼乖,自己起床?」他揉揉她的臉,壓低身體俯視她,「眼睛有點腫腫的,怎麼了,不舒服?」

  「沒事,大概昨晚水喝太多。」她避開他的注視,閃身下床,離開房間。

  只是,每走一步都感覺得到撕裂的疼痛——她的心靈渴望留在他身旁,她的身體卻得離開他。

  餐桌上擺著比平常還要豐盛的早餐。

  「幾天沒做飯給你吃,你就又瘦了,從今天起加倍養胖回來。」他察覺到她的異樣,從昨晚開始,但他不會給她壓力,等她自己想說的時候再說。

  她望他一眼,視線便不自覺地黏在他身上,只是半個月沒見面,他看起來卻好像更加迷人帥氣,更加成熟穩重……

  她覺得自己該走了。

  拖得愈久意志力只會愈加薄弱。

  她是那種藏不住情緒,直來直往的個性,沒辦法戴著假面具,黑的說成白的,明明生氣還要假裝很有修養,明明在意卻說沒關係,而且,偽裝成不是自己真實性情的樣子,演了一次就要演第二次,最後被自己困住,再也得不到自由。

  可現在,她愛他卻要離開他,然後,什麼都不能說,只能給一句——

  「我要跟你分手。」

  她要演得很瀟灑。

  「小綠,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段培風拉開椅子讓她坐下。

  鄔曼綠原本已經到了舌尖的話硬生生煞住,雙腿不自覺地開始打顫,只好坐下。

  他要說的是「那件事」嗎?

  「你知道十年前我的家人全都移民到溫哥華……還在唸書……一個人留在台灣……」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覺得四周嗡嗡作響,他的聲音變得很碎很小聲,大部分聽到的是她自己的心跳聲。

  「原本我答應過……今年六月回去……」

  當她看見他的唇形、聽見從他口中吐出「六月」兩個字,瞬間,她崩潰了,整個大腦被高頻的鳴叫聲貫穿,令她疼痛地搗住雙耳。

  「我不要聽——」她大叫,起身衝出他家,奔回自己的住處。

  段培風被她怪異的反應震駭,連忙追去。

  他追到十三樓,只差一步,鄔曼綠住處的大門在他面前「砰」地一聲關上,接著上鎖。

  「小綠——」他在門外叫,按鈴,擔心不已。

  他不曉得剛剛究竟說了什麼刺激到她,引起如此大的反彈。

  事實上,他話只說了一半,只提到原本答應父母最遲今年六月要處理完台灣的工作,搬過去溫哥華,還有後半段想找個適合的時機再說。

  這次他特地回去向父母請罪,未能遵守約定,因為他遇見了一個很特別的女孩。

  他愛她,想與她攜手一生,所以,會尊重她的意願;如果她想留在台灣,那麼他便留在台灣,如果她願意跟他過去溫哥華,他們會在婚後再辦理移民手續。

  也就是說,他打算向她求婚。

  他以為她會出現情緒過於激動的時間點應當是他向她求婚時,可剛剛是怎麼一回事?

  她的「激動」實在令他匪夷所思。

  門後的鄔曼綠整個人縮成一團蹲在地上。

  雖然已經知道他有個未婚妻的事,但從他口中得到證實還是難以承受,所以,她逃了。

  不想聽見他提起或解釋任何關於婚約的事,是因為自私地想保留他在她心目中的完美形象。

  如果他以為和未婚妻解除婚約後就能心安理得追求她,那麼她會對他失望。

  如果他以為她知道他為了她拋棄另一名女子後,還能毫不感到內疚地繼續與他交往,那代表他根本不瞭解她。

  她不聽,就讓時間記憶停留在最美好的片刻。

  也許若干年後再想起他,她會感到遺慨,遺憾當初沒有爭取自己的愛情,遺憾這輩子再也遇不到比他還好、還愛的男人,但至少,她可以坦蕩蕩地思念他。

  總好過因為對不起別人,心中有個疙瘩,導致愛情出現裂縫而漸行漸遠,最後還是不得不以分手收場。

  「小綠——」

  她聽見他在門外的呼喚,很心急;因為愛她、擔心她,所以心急。

  她記住了此時心悸的感覺,記住了愛一個人愛到心痛的感覺,然後站起身,毅然決然地打開門。

  「小綠……你怎麼了?」

  「我們分手吧……」在他還來不及開口時,她接下去說:「求你,不要問我為什麼,讓我們平平靜靜地說再見。」

  她說完話,再次關上門。

  段培風則傻愣在門口,好半天無法動彈。

  ***

  段培風告訴父母他遇見了一個讓他想照顧她一輩子的女人,回國後沒來得及求婚,卻已經分手,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鄔曼綠提出分手後,外人看來段培風沒有什麼不同,他仍舊待人親切和善,工作上也依然認真負責,無論何時見到他,還是那麼成熟穩重,風度翩翩,沒有人曉得他的世界已經翻天覆地。

  他的身體像破了一個大洞,所有生活作息,只是軀殼按著習慣運作著,他的心、他的靈魂不知遺落在何處,失去對外界的感應。

  他走著,感覺不到腳底踩著土地;他吃飯,味蕾嘗不出酸甜苦辣;他睡覺,醒來卻比徹夜未眠還要疲累。

  偶爾他會稍稍恢復神智,但整副心思又會陷入一種無窮無盡的思考迴圈中——為什麼她會提出分手?

  他做錯了什麼、說錯了什麼?或是什麼做得不夠?

  猶記得他出國時她還依依不捨,恨不得鑽進他的行李箱跟他一起走,前後不過十幾天,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他再怎麼摧殘自己的腦袋也不可能得到明確的答案,因為他不是她,不可能明白她作出決定的思考過程。

  這種動彈不得的狀況實在足以將人逼瘋,他不斷地回想,可想不出問題點,想問卻找不到人問,而他又太過正人君子,不肯強人所難,無法逼著鄔曼綠非得給他一個「為什麼」。

  有時,兩人碰巧在中庭、垃圾集中處遇見,他是那樣高興,渴望再跟她說說話,可她總一副老鼠見到貓似的,溜得比什麼都快,留下一臉落寞的他。

  或許是因為年紀漸長,復原能力變差了,段培風無法像過去那樣,輕鬆地告訴自己——「接受、放下、遺忘」。

  這樣日復一日,不知何處是盡頭,他感覺自己正在分崩離析中。

  失去鄔曼綠,他像失去了一半的自己。

  「培風啊,這麼巧,現在才下班?」

  聽見問話聲,段培風幽幽地從恍神中醒來,發現自己面對著電梯,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

  「廖媽媽,什麼時候上來的?」

  從電梯出來的是原本住十三樓的廖媽媽,也就是鄔曼綠的房東,因為她兒子接她到台中同住,所以才將房子出租,他也才因此有機會認識鄔曼綠。

  「還不是我那個房客……」廖媽媽歎了口氣,抱怨說:「才租了半年多就不租了,害得我還得再跑一趟,登報紙出租。」

  「不租了,為什麼?」段培風訝異問道。

  「只說住不慣,我看她精神真的也不大好,大概是前面在蓋大樓的關係,有些人比較淺眠,怕吵,她的工作又常熬夜……」

  廖媽媽哇啦哇啦說了一堆,段培風腦中卻只裝得下「鄔曼綠要搬家」這幾個字。

  「什麼時候搬?」

  「大概這一、兩天吧,我剛剛看她已經在打包裝箱了,其實那個鄔小姐人還算不錯,押金也沒說要拿回去,就是又得拜託一樓的林太太幫我保管鑰匙帶房客看房子,老是麻煩人家,真不好意思……」

  「廖媽媽,房子我租。」

  「咦?你租那房子做什麼?」

  「總之,你先別登租屋廣告,這個月的房租我給你,看什麼時候要簽租賃契約,你有空再告訴我。」

  「哎唷,不急,你有朋友要租的話,等那個鄔小姐搬走,我鑰匙先交給你,租金不急……」

  「那好,我們下次再聊,你有我的電話,隨時可以打給我。」段培風匆匆話別,連忙登上電梯,直奔十三樓。

  鄔曼綠要搬家?

  她竟然打算不告而別,悄悄地搬走?!

  段培風聽見這個消息,整個人都慌了,原來,最壞的情況還沒發生,至少他現在還看得見她、感覺得到她,還能照顧得到她,可萬一她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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