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的病還能活到十六歲,在所有病例中已算得上高齡。
機器人有了一絲感情,她伸手,拍拍哀聲哭泣的母親,淡聲道:「你不要哭,丫丫還沒有死,她並不是全無機會……」
第一次,她沒有用沉默面對絕望的家屬。
她的話讓病患的母親壓下強大的悲傷,瞠大雙眼,用力望她,下一刻,欣喜若狂地擁抱她。
「如果有一顆健康的心臟,她會好的。」龔亦昕接著說。
她的話讓身為母親的女人,再次從天堂墜入地獄。
如果等得到心臟,就不會選擇在今天冒險了……每天都有心臟病患因為等不到這樣的機運死在病床上,丫丫她會這樣嗎?她多想對醫師說——刨開我的胸口,拿我的心臟,接在丫丫胸口吧!
但……她還能要求什麼?至少丫丫沒死,至少女兒還能張開雙眼,喊她一聲媽媽……
垂下眉,鬆開揪住龔亦昕袖口的手,女人深吸口氣,點頭、再點頭,像在對她說話,也像在對自己說。
「幸好她離開手術台;幸好我有機會跟她說再見;幸好,我還可以買草莓蛋糕慶生,可以幫她買下那件粉紅色小洋裝,醫師你不知道那件洋裝有多貴,可她好喜歡,所以我打算買給她,等她穿上,我要幫她拍很多照片……」
說得越多,她才恍然發現,自己和女兒之間原來還有這麼多事情尚未完成。
龔亦昕不是主動的女人,但這回,她主動了。
她緊握住家屬的手,認真的說︰「不管你們之間還有多長的緣份,請好好的利用每一分鐘讓你女兒明白,你有多麼愛她,讓她明白來這世上走一遭,她並沒有白過,因為……她有個深愛自己的母親。」
「謝謝你,謝謝龔醫師。」她退後兩步,對龔亦昕深深一鞠躬。「謝謝你沒讓她死在手術台上,謝謝你讓我還有機會對她說,我愛她。」
然後她又一個九十度鞠躬,才拭去淚水、轉身,快步往化妝室走。
看蓍那位母親的背影,她身上彷彿遺留著被擁抱的餘溫。
丫丫是幸運的,從來沒有被放棄過,不像她,拚了命也無法挽救那被放棄的命運。
看了眼手錶。該下班了,今天追著她跑的惡魔已經累得棄械投降,而明天……她別開臉。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走出醫院大門,她才發覺自己有多餓,上一餐是御飯團還是麵包三明治?枉費她腦袋這麼好,現在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手機鈴聲響起,她一看來電顯示,是奶奶。「奶奶,我是亦昕。」
「亦昕,奶奶想問你,幼琳的報告出來了沒?有沒有判讀出她生什麼病?」
「還沒有。」她照實說。
雖然沒有,但只要具備幾分醫學常識,都猜得出她得的是什麼病。
「可是……你多少知道些什麼,對不對?」
「奶奶,我是心臟外科的,對血液科……並不太清楚,不過奶奶你別太擔心,現在醫學發達,而且爸爸可以拿到的資源那麼多,幼琳不會有問題的。」
「我也這麼想,只是你媽媽剛來這裡大哭一場,哭得我心煩意亂,失去鎮定。孩子,這幾天要辛苦你了,你媽媽情緒不穩定,容易失控,如果能夠避著點……」
奶奶未說完的話,她何嘗不明白。
這幾天,她幾乎都窩在醫師休息室,不願意回家,躲的是什麼,父母都心知肚明。
「沒事的,奶奶。」
「你這孩子,什麼苦都往肚子裡吞,如果不嫌奶奶太老太笨,有什麼委屈,你可以跟奶奶說,奶奶雖然不能為你討回公道,但聽你吐吐苦水、陪你發發牢蚤,還是可以的。」奶奶語氣裡有著心疼。
「奶奶,我真的沒事。」
「好吧,好好照顧自己,上次你回來時,看起來太瘦了。」
「我知道。」
「對了,你上次給奶奶的巧克力好好吃,可你叔叔卻把它搶走、不准我吃,後來我強烈抗議,他才每天給我吃一顆。」
「下次回老家的時候,我再幫奶奶帶幾盒。」
「好啊,你還要告訴你叔叔,死於糖尿病的人比死於飢餓的人少,叫他不要再阻止奶奶了。」
她抿抿唇答,「我會告訴叔叔。」
她和奶奶又聊了一下子後才互道再見,掛掉電話。
龔亦昕平直的嘴唇微微彎了起。那是奶奶,她十歲以前,唯一的親人。
她沒說錯,是「唯一」。
十歲以前,父親鎮日忙於工作,母親忙著恨她,奶奶偶爾的出現像一陣春風,吹上她的心田。雖然她被環境漸漸訓練成機器人,但她從沒忘記在堅硬的心腸裡,為奶奶留下一方柔軟。
該找個時間回老家看奶奶了。
「亦昕。」
柱子後面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令她皺眉,迅速繃緊面部所有肌肉。
龔亦昕看著眼前的女人,女人已四十幾歲,身材卻依舊窈窕纖細。五官尚未出現衰老的痕跡,只是過濃的粉妝讓她失去氣質,而腳下那雙俗艷的高跟鞋和所背的閃著珠光的廉價包包,更讓人看了忍不住蹙眉。
這女人是她的親生母親、父親的外遇對象,是母親痛恨她的最大原因。
她叫做李倩羽,聽說年輕時是個頗有才氣的歌手,會彈琴唱歌、作曲,出過許多張專輯,演藝圈裡追她的人不計其數,可是她偏偏愛上了龔席睿、愛上別人的丈夫。
她說她不在意名份,但誰能容得下丈夫有另一個女人。
那年她和男人的妻子一樣懷孕,臨盆之際,她面臨人生最危險的關卡時,醫院打了電話給胎兒的父親。
妻子不允許丈夫出門,大哭大鬧大吵,但手術台上躺著的是兩條人命,男人還是離開家門了。
而後,她產下一名女嬰,而懷孕七個月的妻子卻在過度憤怒中流產了,那是一個成形的男嬰。
這件事促使男人正視外遇問題,最後,夫妻各讓一步,達成協議,正妻領養她的孩子,而她則拿走五百萬,允諾再也不出現在男人的生活之中。
事情至此,似乎宣告落幕。
但流產讓妻子身體大傷,一直嘗試懷孕卻始終不成,然而李倩羽已離開,妻子所有的恨只能落在不懂事的女嬰身上,認定這女嬰是殺人兇手,認定她的出生害死了她的兒子。
二十六年,妻子的恨,沒有一日停止過。
小時候的她不明白,她百般討好母親,為什麼換來的一直是仇視與憤怒?直到她國二那年寒假,聽見男人與妻子大吵一架,他們挖出這件陳年往事,她才明白了前因後果。
沒人曉得她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沒人理解她複雜而矛盾的心情,她既覺得母親可憐,卻又恨她多年來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暴力。
她承認,自己報考醫學院帶著些許報復意味,而選擇心臟科、選擇和父親走同樣的路,選擇在家庭以外的範圍,與父親並肩站在一起,更是為了讓母親難受。
她努力在醫學界嶄露頭角,教人無從忽略她的存在。
她讓自己夠優秀,優秀到與父親並駕其驅,能夠一起出席大小的醫學會議、論壇;優秀得讓人在和父親寒暄的同時,直覺想到他的女兒是龔亦昕而非龔幼琳;優秀到媒體記者訪問她時,會用上「虎父無犬女」這樣的字句。
她明知道這會惹得母親更加生氣,但她不在意——她是故意的。
在母親嫉妒的巴掌落在自己臉頰時,她感受到的不再是憤怒,而是快意,快意於看見母親猙獰的臉龐,快意於見她無法在外人面前宣洩的怒氣。
他們是模範家庭,院長父親、教授母親,一個醫師女兒再加上一個小公主,人人都羨慕的完美家庭呵,誰曉得揭去那層假皮,下面藏的竟是齷齪的真相?
「亦昕,你看起來很累。」李倩羽迎向她,驕傲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她遺傳了自己的美貌和曼妙身材。
龔亦昕吸氣,臉上帶著寒冽,明白她為什麼出現。這原因七年來沒改變過——她沒錢了。
對,沒錢。她生了個女兒,和無數男人交往,當那些男人不肯再供她花用時,女兒成了躲不掉的金主。
她曾經對媒體說:「我無法失去愛情。」
於是李倩羽和許多男人傳緋聞,每次母親在電視上看見她的消息,就會忍不住罵她賤,並且加上一句,「如果她生女兒,她女兒肯定和她一樣下賤。」
母親以為她不懂,事實上她從國二那年就明白,母親上揚的嘴角所掛的那抹輕蔑為的是什麼。
「你又沒錢?」龔亦昕冷淡的問。
「我這陣子手頭有點緊,你可不可以多給我一點錢?」李倩羽厚著臉皮問。
她也不願意這樣,但她是個失敗的女人,四十幾歲了,還無法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有人說她弱智,她從不反駁。
「你已經拿了不少。」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權利,只是……迫不得已。亦昕,你已經是醫師了,還是很有名的醫師,那次我看見你和席睿一起上電視接受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