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亦昕退了兩步,讓他進門,在他將蛋糕擺好時,她問︰「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別開玩笑了,您是誰?鼎鼎大名的龔醫師呢,隨便在鍵盤上敲幾下,所有數據都一清二楚。」
「又是網絡……」她歎氣。「網絡是出賣個人情資的大管道,我認為政府應該動用公權力關閉它。」
他的回應是一陣大笑。
姜穗勍笑完拉她坐下,為她唱生日快樂歌,她從來沒聽過這麼糟糕的歌聲,歌聲差已經很慘,再加上五音不全,簡直是慘上加慘。她用力搗住耳朵,並不是因為太感動,而是為了防止魔音穿腦,傷害她的腦細胞。
「我說錯了。」這是好不容易聽他唱完歌,她放下雙手後的第一句話。
「說錯什麼?」
「政府應該動用公權力禁止的,不是網絡而是你的歌聲。」
她的幽默再度引發他的大笑。
他逼她許願,她很ㄍㄧㄥ,怎樣都不肯把願望說出來分享。
「好吧,你有隱私權。」
他攤了攤手,切下兩塊蛋糕,一人一塊,他吃、她也吃,軟軟的蛋糕、軟軟的甜,軟軟的感覺在兩人當中軟軟地發酵,友誼會讓人心情愉悅,而他的笑臉,讓她的心跳失序。她又錯了,政府該動用公權力禁止的,除了網絡、他的歌聲,還有他四處發送的笑臉。
「怎麼不說話?」他笑問。
「某一年的生日,讓我印象深刻。」
「為什麼,因為有個歌聲比我還爛的男人為你唱生日快樂歌?」
龔亦昕搖頭。
「有人送裸男給你當禮物?」
「送那做什麼?提供我做人體解剖嗎?」她故意冷冷一問,他笑得更是毫不克制。
「你真是個可怕的女人。」
「你沒看過我用兩隻手握著心臟,替它按摩的樣子;沒看過我用鋸子切開別人胸骨,那時候的我才能用可怕來形容。」
「我猜不出來,好吧,給個沒創意的答案,有人把蛋糕抹在你臉上?」
她又搖頭,指指他送來的蛋糕,「這個蛋糕……」
「黑森林。」
「黑森林蛋糕,是我人生第一個生日蛋糕。」
話出口,她後悔,她沒有打算向他傳達自己的可憐,更沒有打算讓他知道,幼琳的生日蛋糕多采多姿,有各種造型口味,並且隨年紀從單層進階到五層大蛋糕,而年年的生日Party,熱鬧非凡……雖然那種事曾經讓她很傷心。
但姜穗勍仍聽出來,聽出她的落寞寂寥,明知他想做的動作不合宜,可他還是做了。
他柔了柔她的頭髮,把她的頭移到自己的肩膀,用手圈住她的腰,笑得很禍國殃民,「放心,這是第一個,明年會有第二個,後年有第三個,然後,你活到一百歲時,將得到你人生中第七十四個蛋糕,那個時候,你的徒子徒孫滿天下,我得準備二十層的大蛋糕才夠吃。」
「你太小看我的能力了,那時我的徒子徒孫會多到,至少得吃掉五十層的大蛋糕。」
「那有什麼問題,不過是送五十層大蛋糕,又不是送一座五十層位在帝寶對面的大樓。現在,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讓你印象深刻的生日裡,發生什麼事?」
「某年的生日,正好碰上我們這批學生要實習,實習時期,我們要把每個科都跑過,腎臟科、小兒科、內科、胸腔科……整輪都實習過後,才能在畢業時,決定自己要走哪一科。」
「你最喜歡哪個科?第一個實習的是什麼科?」他好奇的問。
「喜不喜歡不重要,因為是先抽籤再輪。」
「哪一科是大獎?」
「當兵的怕抽到『金馬獎』,而當實習醫師的最怕抽到急診室,因為大家都是菜鳥,臨機應變的能力很糟,一個不小心……」
「我懂,像超商員工最嚴重的錯,不過是算錯錢、點錯貨;當老師的,頂多是出錯試題、打錯學生,而你們面對的是人命,容不得半點疏忽。」
「沒錯,急診室是狀況最多的地方。那天教授第一個點名我,他說我是壽星,有權利……」
「選擇到哪一科?」
「錯,優惠條款只有——壽星可以第一個抽。三、四十張紙簽,而急診室的名額只有兩個。」
「機率很小。」
「沒錯。我抽了,打開紙簽,看到上面明明白白寫了三個字——急診室。」
他噗哧一聲笑出來。「你運氣還真好。」
是啊,當場歡聲雷動,所有人都起立大力鼓掌,掌聲比我國中畢業領市長獎時,大上好幾倍。」
「還掌聲咧,以為你在開演唱會嗎?」
「沒錯,我那時還以為自己是周傑輪,是……帕華洛帝。他們大笑、拍手、為我歡唱生日快樂歌。」那次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生日有人為她唱生日快樂歌。
「急診室的實習好玩嗎?」
「好玩?我曾經被一個老先生吐了滿身的血,還在黑道大哥的虎視眈眈之下,替他的兄弟縫傷口,你說好不好玩?」
「哇,刺激,不過穩如泰山的龔醫師一定沒問題。」
「你乾脆說,我的初體驗——急診室的訓練,讓我變得穩如泰山。」
「所以說嘍,是人創造了環境,還是環境造就了人,那是雞生蛋、蛋生雞的無解問題。」
她搶話,搶完話,才發現兩人說的是同一句,「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笑出聲,她揚揚眉說:「我相信蛋生雞、環境造就人們。」
「為什麼?」
「我認為雞是某兩種不知名的鳥類,因為錯愛,結成連理,生下雞蛋,孵出不像爹、不像娘的小黃雞。至於環境……對人心,有傷害、也有磨練。」就像環境之於她。
「所以一定是醫學院的沉重課業,壓得你喘不過氣,才讓你每分鐘都過得戰戰兢兢。」
「我不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但醫學院的課業沉重是真的,當醫師很緊張也是真的。」說到這裡,她鼓起腮幫子,深深地吐口氣。
「聽起來真的很沉重,看來健保局不應該苛扣醫院的申請。」他點點頭,滿臉的認同。
「是啊,以前洗一次腎補助醫院七千塊,現在剩下三千五,以後還會更少,而且病人得重病已經夠可憐了,身為醫師,有時候明知道有好用的新藥,還不能給病人用。」
「為什麼不能?」
「因為新藥貴,重症病人要申請卻申請不過,那就只能說對不起,藥再有效,醫師也不能開。」
「你有滿吐子抱怨?」
龔亦昕失笑。「我常覺得自己挑錯科,當醫師已經夠笨了,還選醫療糾紛最多的心臟外科,我的腦袋絕對有問題。」
「腦袋有問題?我以為只有考滿級分的人,才有權利填醫學院。」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在台灣的教育體制下,考試分數越高的人越笨。」
姜穗勍仰頭大笑不已。「你罵了不少人。」
「不,我罵的是自己。我痛恨讀書,但為了賭一口氣,非把那些讀不通的東西給讀通不可。你知道嗎?最受不了的時候,我曾經拿繩子把自己綁在椅子上,逼自己背書。」
他停止笑,好看的雙眉皺成兩座山。他又想柔柔她的頭髮了……明明是這麼剛強驕傲的人,卻總是惹出他的心疼,這叫不叫做物極必反?
「幹麼那麼辛苦?讀不了就別讀。」
「也許你的人生有許多條路可以選擇,但我不一樣,人生的每個階段我走得清清楚楚,這個階段結束,就要往下個階段飛快跑去,我很小心、不能跌倒,我也得跑得夠快,不能讓自己慢別人半步,有時候感覺很累,但再累,我都得勇往直前。
「我並非沒有懷疑過自己、懷疑過立定的目標正不正確,但累過、懷疑過後,還是得打起精神,繼續朝目標前進。」
也許哪一天,自己會兵疲馬困,會發現追逐的目標只是一場大笑話,但在那天來臨之前,她唯一的選擇是……跑、再跑、用力跑。
她說的對。父母親從不建議他讀什麼科系,小時候老師說他資質優異,要母親帶他去測智商,他一生氣,科科考六十分,母親不但沒有生氣、沒有硬將他送進資優班,還讓他一路和笨穗青同班到高中畢業。
後來父親生病,一度想請專業經理人來經營公司,讓他自由選擇未來的路,是他堅持接手公司,堅持繼承父親的事業。
「很累的時候,你怎麼辦?」他的口氣中,不小心洩露了兩分憐惜。
「我曾經把課本一頁頁撕下來,折成紙飛機,射向天花板。」
「因為生氣、憤憤不平?」
「不知道,也許是想讓上帝看看我們念的是什麼沒人性的東西吧,說不定祂善心大發,讓我高分過關。」可是後來發現,撕完了書,還要再花錢買一本新書,不划算。「你呢?碰到書很難念的時候,會做什麼傻事?」
「我沒做過。」
「不可能,只要是人都有發傻的時候。」
「也許,但我沒碰過很難念的書。」他驕傲地瞄她一眼,笑得很惹人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