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地不小的縣衙大宅其實包含兩大部分,前段為縣衙,有升堂辦案的衙門、衙役住的房舍及魏干獨住的小屋,後頭就是關囚犯的地牢,但目前空蕩蕩,只關蚊子。
魏干再帶著眾人行經一亭台樓閣,穿堂過去,就是另一個相連的廳堂,也是提供縣官眷屬入住的私人院落。
此番沒有前後任縣官交接,因前任縣官不慎酒醉落海,一命嗚呼,其他家眷低調辦了後事便離開,新人新氣象,這座宅邸大致打點過,看來乾乾淨淨。
院落中的管事及幾名奴僕已站成一排,讓新主認識一番後,隨即退下去各做各的事。
魏干恭敬的看著靳懿威,「大人新官到任,今晚由江南商幫作東道主,為大人設宴款待,一些官員和商主會過去共襄盛舉,地點就在商幫的東成會館。」
靳懿威冷聲道:「他們的消息還真靈通。」
魏乾麵色微微窘迫,「商幫看重大人到任,翹首以盼才密切注意。」其實商幫會有如此大動作的設宴,原因無它,正是因靳懿威入了皇上的眼,這裡只是他暫時棲息的小廟,所以這段時間大家套好交情,圖的仍是未來的利益。
靳懿威聞言只是定定的看著他。
「呃,大人跟夫人一路上舟車勞頓,請先梳洗休息片刻,待傍晚時分,自有馬車接送赴宴。」語畢,魏干行禮後退出院落,暗抹一把冷汗。年輕俊美的靳大人比前任縣官更難討好,可別「上頭」牽制不成,再下殺手,讓他成了短命縣官。
夜幕低垂,靳懿威跟范敏兒在魏干的陪同下,乘坐馬車來到城中的東成會館。
會館內人聲鼎沸,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魏干領著靳懿威夫婦與在場的賓客寒暄,其中有官有商,眾人在言談間莫不盛讚這對外貌出色的人中龍鳳。
范敏兒對這些人都不陌生,她的心甚至是激動的。她回來了,整顆心都要飛向宜和洋行,恨不得現在就過去看一看,但這無聊的商宴她又不能不來。
聽著眾人對靳懿威的讚賞,她將目光移到他身上,在她眼中,他的確是光芒萬丈,或許應該說是他孤傲冷峻的氣質處在這些利慾熏心的商官之中,特別明顯,無法忽視,她不由得朝他露出一笑。
在靳懿威眼中,盛裝打扮的范敏兒讓人印象深刻,美得令人驚艷失神,雖然宴席上並非沒有美人,只是范敏兒有著出塵如仙的容貌,尤其這突如其來的傾城一笑,更讓有些人忘形的讚歎出聲。
此時,喧鬧的人聲突然安靜下來,原來是貴客臨門。
巡撫江方樁一身華服,以睥睨眾人、不可一世的模樣大駕光臨。他可是兩江總督面前的大紅人,從那雙閃動著精明狡詐的黑眸中,就可看出他是只面面俱到的老狐狸。
多名官商一一上來刻意逢迎、請安問候,靳懿威跟范敏兒也在魏干高調的引見下,不得不上前寒暄。
前世范敏兒就對這名城府極深又極好色的老官吏很厭惡,能不遇見就不見,但此刻仍得襝衽行禮。
江方樁一雙老眼瞬間粘在她那張柔美嬌嫩的麗顏上,神魂差點飛一半,但老奸巨猾的他知道這是什麼場合,微微一笑就將目光移到俊美挺拔的靳懿威身上,拍拍他的肩膀,「今日本巡撫可是特地為你而來,咱們找個靜一點的地方聊上幾句。」
靳懿威直覺的看了范敏兒一眼,她微微頷首,給他一個放心的含笑眼神,再指指有不少女眷夫人同座的另一廳,他這才點點頭,與江方樁往後方的院落走去。
落單的魏干很快的穿梭在賓客間,說笑自如。
亭台樓閣、奇峰屹立的庭園內燈火通明,江方樁邊走邊說著定容縣這裡有許多公務應酬,雖是飲酒作樂,但身為縣官的靳懿威也不能缺席。
他指著臨水長廊旁池塘內的大小魚兒,意有所指的道:「小魚都懂得跟著大魚游,定容縣也有不少達官顯要,誰該趨之若鶩的與之交好也是同個理,站對邊了,金子、女人都有。」
靳懿威沒有表示,只是一雙黑眸深斂,教江方樁看不穿他心中所思。
「有些話不急著說,只是告訴你,跟外頭那些巨富商家好好相處,有所需,大家也好商量,若是遇到不上道的,怎麼應付也很簡單,只要鉗制住生意命脈——」
江方樁的目光陡地一冷,話鋒跟著一轉,「同理,你若不上道,擋了某些人的財路,也是會被掐住命脈的,總之你若有什麼不懂,不知怎麼做,就來找我,本巡撫給你撐腰,江南一帶還沒人敢不買我的帳。」
見靳懿威仍是一臉漠然,他也不以為意,這種故作清高的小官,他見得還少嗎?不用一年,貪色皆來,誰耍清簾只是找死。
「對了,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果真不假,你的夫人確實是世上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本巡撫年已五十,僅僅看一眼也是神魂顛倒呢,哈哈哈——」江方樁目露邪淫,拍拍靳懿威的肩膀後,大笑離開。
靳懿威的黑眸閃過一絲怒火,若不是顧忌後面的事,他會毫不猶豫的剜出他那對色瞇瞇的老眼。
可以想見,宴席中以淫慾眼色看范敏兒的男人肯定不少,這裡面有太多大官、商賈,在他們眼中,他不過是個小官,敏兒只是個小官夫人,就算出手調戲也沒什麼大不了。
他黑眸一凜,明知不該調動已安排好的下屬,他還是走到一旁的僻靜處,吹了一聲暗哨。
倏然之間,兩名黑衣人從前方屋簷飛竄過來,站定拱手,「主子。」
「暗中保護夫人。」
那兩名黑衣人楞了一下,但多年來的聽命行事讓他們很快回神,拱手行禮後飛掠而去。
第4章(2)
靳懿威真是白操心了,這裡是范敏兒的地盤,這個私人會館她更是熟悉,且這一室的來客張張都是熟面孔,要怎麼應付才不吃虧,她可是老手。
現在她刻意與幾名長舌的商號夫人同坐,就是要問問宜和洋行的現況,正要開口,見到一名姍姍來遲的賓客,她的心跳頓時亂了。
來人笑咪咪的走到她面前,向她自我介紹時,更讓她的腦袋陷入混沌。她有沒有聽錯,他自稱是宜和洋行的主事?那朱微茵呢?曾曉喬呢?
朱永信,這個胖乎乎,一身綾羅綢緞的中年人,就是她的親二叔。
此刻他自來熟的在她身旁坐下,一張嘴巴張張合合的,「靳夫人明天可以到宜和洋行走走,挑挑有什麼喜歡的。洋行裡的東西琳琅滿目,但茶葉更是其中的大宗,從南至北,各種頂級好茶皆有,我這個當家的可以一一為靳夫人介紹——」
范敏兒強忍住心底的嫌惡看著他,前世的她從來沒喜歡過這個長輩,他總是言辭懇切,實則一肚子壞水,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在她當家時,有事沒事就來打秋風,給她添亂,而現在他居然敢以宜和洋行的主事自居!
她心有不甘,但還是露出微笑,「怎麼我一路南下時,似曾聽說宜和洋行的主事是個年紀輕輕的女當家,我還想著到定容縣時一定要見她一面呢。」這句話自然是胡謅的。
沒想到朱永信突然一臉悲傷,煞有介事的長歎一聲,「夫人聽到的沒錯,那是我的侄女微茵,只是兩個月前她就染上重病死了。」
范敏兒倒抽口涼氣,死了?!她怎麼死了?不是,這與前世不符,靳懿威才剛抵達定容縣,她忍不住再追問,「那……我聽說她還有個義妹,跟她感情極好,似乎已談妥婚事?」
朱永信臉色又一變,忿忿不平的道:「夫人就別說她了,我們家族都懷疑曾曉喬就是害死我侄女的元兇,卻苦無證據,她還鳩佔鵲巢,想私吞宜和洋行——」
朱永信劈里啪啦說了一大串,她適時問話,一旁的三姑六婆也忍不住加入,但每個人說的全是曾曉喬的不是以及朱永信的委曲求全。他們說了很多,到最後反而是聽不下去的范敏兒以身體不適為由,先行離去。
在她離開後不久,就有暗衛稟報靳懿威此事,他隨即告知眾人妻子身體不適,他想回府關切,不理會喝多的人半醉半醒的調侃他愛妻、寵妻的嘲弄話語,執意離去。
靳懿威乘車回到縣衙,守門衙役連忙開門行禮,他一路穿過屋宇廳堂,來到後方院落,卻見范敏兒獨坐花園亭台,一手支著手肘,似乎在深思。
明月高掛,他踩著月色走向她,隱隱看出她氣色不好。
范敏兒是心情欠佳,方纔的宴席上,在她有技巧的打探下,從朱永信口中套出不少消息,卻讓她更加義憤填膺。
曉喬在二叔口中完全成了打著義女名義想竊取朱家百年家業的心機女,甚至還是害死自己的主凶,太可惡了,竟然這樣抹黑曉喬。依她對曉喬的瞭解,曉喬肯定是為了替她守住家業,正想方設法要將最有資格繼承洋行卻多年在外的大堂哥找回來當家,這才忍氣吞聲的接受各方的污蔑辱罵,就連已說好的親事也捨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