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窄仄陰暗的屋子裡充滿著一股難聞的氣味,送吃食過來的婆子推門而入時,被那撲鼻的惡臭熏得直皺眉頭。
她循著那臭味,看向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少婦,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隱隱流露一抹悲憫之色。
她走向床榻,望向那張緊閉著眼,憔悴得不成人形的臉龐。
她掀起被褥,瞧見那副被打得遍體鱗傷的身子,那些傷因沒能得到治療,只能任由傷口潰爛發膿,散發出一陣陣腥臭。
她猶記得這位姨娘當初被抬進王府時,那張臉龐嬌艷如花,而今,卻生生被折磨成這般。
像這樣的女子,她都不記得這是第幾個了,不過其他人倒是沒這一位那麼大膽,竟妄想逃走,可惜她還沒能逃出王府大門就被抓回來,被主子鞭打得體無完膚,原本就被折騰得只剩下半條命,如今也不知能不能撐得過明天。
主子喪心病狂,虐人成性,身為下人,她置喙不得,她能做的只是悄悄給她送來兩顆冷饅頭,讓她不至於做個餓死鬼。
歎息一聲,婆子緩緩出聲,「姨娘,起來吃些東西吧。」
躺在床榻上的姨娘一動不動,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原本滿身傷痕、劇痛難忍的身子在方才忽然不疼了,不再有任何一絲感覺。
她該慶幸自己終於要從這悲慘的境地裡解脫了,可她不甘心,不甘心這一生遭親人出賣,忍受著非人的凌虐,不甘心那狠心施虐之人竟能日日錦衣玉食、坐享榮華富貴。
她這一生從未做過一件傷天害理之事,最後得到這樣的下場,而那些害她的人卻逍遙法外,無人懲治。
她恨、她怨,恨蒼天不公,坐視惡人行惡,善人被欺!
老天不開眼,若有來世,她定要讓這些人都得到應得的報應,她再也……不做一個好人!
她心中盈滿嗔恨,嚥下最後一口氣。
因怨念太深,她的魂魄在黃泉之中徘徊不去,遲遲不願重入輪迴。
飄蕩三年,黃泉的陰冷侵蝕著她逐漸虛弱的靈魂,過往的事彷彿被暈染開的水墨畫,在她的記憶裡一點一點變得模糊。
只剩下最後那一年所遭遇的事還留在她記憶深處,因為那些折磨彷彿深烙在她的骨血裡,業火一般的煎熬著她,令她無法忘記。
她的心染滿了嗔恨,她想報仇……
忽然之間,一道彷彿來自曠古,男女難辨的飄渺聲音,在她意識中響起——
「去吧——」
倏然間,她的魂魄彷彿被一隻巨掌擎了起來,往空中拋去……
第1章(1)
康福郡王府。
今日是康福郡王的大喜之日,後宅的喜房裡,新嫁娘獨坐在喜榻上,十幾名陪嫁的丫鬟、僕婦們侍立在一旁,等著新郎官進來。
眼見喜燭都快燃了一半,還遲遲不見新郎官的人影,陪著自家小姐出嫁的奶娘趙嬤嬤,那張福態的臉龐上神色不豫的讓喜婆再去催請新郎官。
「這都快半夜了,新郎官就算先前忙著招呼賓客們,這會兒喜筵也散了,怎地還不進來?」她家小姐可是堂堂左相大人的掌上明珠,即使君連笙貴為郡王,也不該無禮的這般冷待小姐。
「我再去問問。」喜婆無奈的應了聲。今日天還未亮,她就起身張羅郡王府和杜家的喜事,一整天下來她早累壞了,比誰都巴不得讓新郎官早早進洞房,她也好領了賞銀,趕緊回去歇息。
可此前她已去催請了三次,三次都沒能見著新郎官,這回不得不再找上郡王府的常總管。
「常總管,您看這喜筵都散了,王爺究竟上哪去了,怎麼還不進喜房?人家新娘子可還在喜房裡等著他呢。」
這位郡王府大總管年紀還不到三十,面容白白淨淨,臉上常帶著笑,看起來是個脾氣不錯的。
可喜婆因著杜家與康福郡王府的親事,與常總管打了幾回交道,因此得知他雖年輕,手腕卻是極厲害的。
身為郡王府的大總管,常阡自然是知道自家王爺這會兒人在哪裡。
對於這事他很為難,王爺壓根不願娶杜家小姐為妻,無奈這樁婚事是皇上賜婚,王爺即使再不情願也無法違抗聖命。但在與新娘子拜完堂後,他就回了他的跨院裡,連喜筵上也沒露面。
他先前去請王爺移駕喜房時,瞧見王爺在院落裡設了香案,弔祭一位不幸紅顏早逝的姑娘。
王爺尋找那姑娘多年,一年多前好不容易終於打探到她的下落,卻得知她早已香消玉殞,天人永隔。
今兒個正是那姑娘的忌日,偏生那麼巧,欽天監替王爺挑選的吉日也在這一天,讓王爺今兒個一整天都繃著一張臉。
先前他去請王爺進喜房時,王爺神色冷淡的撂下一句話——
「本王已從了皇命娶她進門,其他的一概與本王無關。」
王爺這是擺明著今晚不會踏進喜房一步,可這種事他哪能坦白告訴喜婆?只能委婉的向她表示,「王爺在喜筵上酒飲得太多,身子不適,已在他的院子裡歇下,勞你回去同王妃說一聲,請她早點安歇。」他知道這喜婆一直待在喜房裡陪著新娘子,不知王爺壓根就沒去應酬賓客,因此才敢拿這借口來敷衍她。
喜婆聞言,微皺眉頭,「可今晚是王爺與王妃的洞房花燭夜……」
「王爺醉了,這也是沒辦法,你替王爺好好向王妃解釋解釋。」常阡直接把這事交代給喜婆。
「這……」
喜婆張著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常阡已取出事先備好的賞銀,將其中最大包的那包塞到她手裡,再把要打賞其他下人的那些一塊交給她,說道:「這事就有勞你了,這些是王爺打賞的,喜房裡那些陪嫁的丫頭婆子們的賞銀也勞你一塊帶過去,替王爺賞給她們,讓她們服侍王妃早點安歇。」
喜婆別無辦法,只得應了聲,往喜房走去。
她喜婆干了二十多年,眼色自然是有的,從新郎官只隨便打發個人前往杜府迎娶,在拜堂的時候又擺著一張冷沉的臉,到現下三催四請都請不來,她心裡多多少少明白是怎麼回事。
怕是康福郡王不滿這門親事,不中意這位杜家小姐,因此才故意晾著她,佯稱酒醉,連喜房都不進。
看來這位康福郡王妃未來在王府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不過這是別人的事,她管不了,將那包自個兒的賞銀塞進衣袖裡,她琢磨了下,想好說詞,這才踏進喜房。
而原該出現在喜房,此時卻獨自一人坐在自己房裡的新郎官君連笙,垂眸凝望著手裡的一方帕子,在澄黃色燭火的映照下,俊雅的面容隱隱流露一抹哀思。
這帕子只是尋常的粗布所做,左下角繡了一朵牡丹,一對蝶兒在花前飛舞,繡工十分精巧,讓那對蝶兒看著栩栩如生。
窗外吹進一陣風,燭火搖曳,明明滅滅閃爍著,帕子上那對蝶兒在陰影下彷彿要振翅飛走,他恍恍惚惚的憶起四年多前,初次遇見她時的情景——
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那場攜裹著凜冽殺意的刺殺猝不及防地來襲,他身邊帶著的五個護衛,面對十幾名殺手,拚盡最後一口氣,掩護他逃走。
他負傷逃到一處廢棄的寺廟,用了最後一絲力氣,將自個兒藏在一尊木造的菩薩塑像後頭,便不支昏厥過去。
不知隔了多久,他被一道清脆的嗓音喚醒。
「醒醒,快醒醒……」
他疲憊的徐徐睜開雙眼,從一旁破窗外照射進來的金色陽光,刺得他不得不再闔上雙眼。
耳畔又傳來那道脆亮的嗓音,「公子,你別再睡了,你身上都是血,是不是哪兒受傷了?」
他微微掀起眼皮,半瞇著眼覷向站在一旁的人,映入他眸底的是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女孩,明艷嬌美的臉龐上,那雙熠熠發亮的黑眸流露出一抹擔憂覷看著他。
他警惕的望住她,嗓音嘶啞的質問:「你是誰?」
「我叫蝶兒。」她將母親為她起的乳名告訴他。「公子,你似乎傷得不輕,快下來,我扶你回庵裡,請靜若師太幫你瞧瞧。」
他謹慎的審視了她一眼,確認她的態度真誠,不似有假,這才撐著身子,從木造菩薩像後方吃力的爬出來。
她趕緊扶住他,她的身量矮了他一顆頭,扶著他有些吃力,嘴上一邊絮絮叨叨的對著他說起她是怎麼發現他的事,「我見今兒個天氣好,摘了些花來供奉菩薩,原本正要走了,忽然聽見菩薩後頭傳來了聲響,朝後頭瞅了眼,這才發現你昏厥在這兒,我想這八成是菩薩顯靈,讓我來救你的吧。」
這處寺廟雖已荒廢,但佛龕上木造的菩薩像仍端坐在那兒,因此得空時,除了打小住的尼庵,她也會拿些鮮花來這兒供奉菩薩。
「多謝姑娘,此恩日後我定會回報。」是不是菩薩顯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此時能救他的只有她一人,他不願錯失這機會。他的護衛為保護他全都犧牲了,他不能死在這兒,他得活著回去,替他們和自己討回這筆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