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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黑潔明

  「呃,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嘿嘿嘿嘿……」

  瞧著他鐵青的臉,她僵笑了幾聲,再笑了幾聲,又笑了幾聲,然後終於收回了手,摸著自己的肚子匆匆改口道:「啊,我餓了耶,肚子咕嚕咕嚕的叫,少爺你才剛跑船押糧回來,應該也餓了吧,我去幫你要點吃的——」

  話沒說完,她已經轉身開溜。

  這一次,他沒有阻止她,因為他真的很怕自己會忍不住拿繩子將她捆起來,再塞塊布在她嘴裡,將她吊在糧房裡晾個三天三夜。

  瞧著她嘻嘻哈哈一路和人說笑過去的背影,他實在很懷疑,她會有嫁得出去的一天。

  身為鳳凰樓的風家大小姐,她尚未及笄就已有人來說親,在那之後,前來提親的人更是人滿為患,但所有的親事,從來不曾成功過。

  之其一,是風家老爺夫人挑女婿的條件太過嚴苛。

  之其二,就是這位大小姐的行為舉止,完全沒有半點姑娘家的樣子。

  以往他有間暇顧她時,她還多少有所顧忌,等他出了門,待回神,一切已風雲變色,因為老爺身有舊傷,夫人無暇多顧這唯一的孩子,對她心懷愧疚,不覺間竟寵得她無法無天。

  那對夫妻非但讓她男裝打扮在外亂跑,甚至還假造了小銀子這個假身份,說小銀子是風家遠房的親戚,因為父母雙亡,特來依親,要大家當小銀子是小少爺。

  她從小就愛玩,身為娃兒就常亂事了,這一當男孩子放出來,完全就是脫韁野馬狀態,成天盡惹麻煩。

  這種事,當然瞞不了多久。

  揚州城內,只要有點心眼的,都早已曉得風家小姐的誇張行徑,但她可是鳳凰樓的大小姐,大多數人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況且當今王公貴族也常有女眷光明正大的男扮女裝出門遊玩,因此大夥兒也對這事見怪不怪了。

  只是他可從沒聽過有哪個公主千金會跑去花樓找姑娘,包下畫舫遊船河,或者到賭場和人賭博,結交江湖豪俠、市井流氓。

  雖然她怪異行徑傳聞很多,但她容貌姣好、家財萬貫,還是有些不怕死的豪門少爺接二連三的上門提親,但她對那些人丁點興趣也沒有,整天只會扮做小子在市井裡瞎跑。

  她不小了,卻總還讓他提著心。

  陽光在綠柳間灑落,他歎了口氣,收回視線,將心思從那丫頭身上收回來,大步走回糧行,和掌櫃的確認這回的船貨。

  糧行裡,人來人往,很快的又恢復了忙碌的景象。

  而那說要去替他找食物的風家大小姐呢?

  當然,她不曾再出現。

  不過,午時,他的桌案上確實出現了一碗涼面,和一壺冰透的枸杞菊花茶。

  面,是新鮮小麥現揉的手拉細面,搭上一些甜瓜絲,一大匙胡麻醬。

  麵碗是黑的底,紅的邊,素白的面搭上青絲黃醬,盛在碗裡分外鮮明。

  菊花,理所當然是上好的貢菊。

  小小的菊花,開在白瓷碗裡,紅紅的枸杞輕輕點綴,透著一抹涼意。

  人,他是沒瞧見,他忙得才剛能坐下而已,但他清楚知道這東西是誰弄的。

  鳳凰樓裡,雖不乏能人巧匠,但人人都知道,他向來吃得隨便,沒有丁點雅興閒情。

  只有她,會這般堅持。

  看著那碗麵,和那菊花茶,他停下了手邊的工作,凝望著那在杯中盛開的菊花,彷彿聽見她銀鈴般的笑。

  不自覺,心微暖,淡淡甜。

  擱了筆,他舉起筷,慢慢的,在夏日微風中,吃了那味道粗獷中帶著纖細滋味的面,喝了那讓人暑氣全消的茶。

  第2章(1)

  一日將盡,彎彎的新月,上了枝頭。

  熱瑟的清水,嘩啦嘩啦的從牆上的石虎口中流出,淌入寬廣的浴池裡。

  這池子很大,長寬都數十大尺,足足能讓五個大男人在裡頭躺平。

  浴池旁的燈火穩定地在琉璃罩裡散發著溫暖的光芒。

  蒸騰的熱氣,充滿一室,教澡堂裡的事物忽隱忽現,瞧不太真切,但依然能隱約看見,一名體魄強健的男子半坐仰躺在浴池的最深處。

  他雙手交疊在結實的腹部上,赤裸的身體泡在熱水之中,仰著的臉半覆著微溫的濕毛巾,只露出了口鼻。

  熱燙的水,讓男人一點一滴的放鬆了下來。

  當四下皆無人蹤,疲倦直到此時,方略微顯露出來。

  水波蕩漾著,圍繞身旁。

  恍惚中,似回到從前過往,聽到了嬌嫩的語音輕響。

  貨分為三等,十合為一升,十升為一鬥,十斗為一斛……

  「阿靜、阿靜,我念的對不對?」

  「嗯。」

  「你有在聽嗎?」

  「貨分為三等,十合為一升,十升為一鬥,十斗為一斛。」

  大男孩張嘴淡淡的重複之前入了耳的話。

  春的夜,風微涼,淡淡花飄香。

  一燈如豆,將桌案書冊照亮。

  「你在看什麼?」

  小小的腦袋瓜,晃了過來,好奇的趴在男孩前方,眨巴著烏黑的大眼問。

  「孫子算經。」他頭也不抬的回答。

  見他看得那麼認真,她拋下了前些時日他抄寫的宣紙,歪著頭瞧他身前那本書冊,一頭烏黑長髮垂落幾許,她忍不住自顧自把看到的字念了出來。

  「九九八十一,自相乘,得幾何?答曰:六千五百六十一……」念到一半,她擰起小小的眉頭,伸出手指指著那個很多筆劃的字問:「這個字怎麼念?」

  他瞄也不瞄,直答道:「術。」

  「樹?柳樹的樹嗎?」她瞅著他再問。

  「算術的術,但和柳樹的樹是同樣的音。」他說。

  她點點頭,慢慢的繼續念:「術曰:重置其位,以上八呼下八,八八六十四,即下六千四百於中位。以上八呼下一,一八如八,即於中位下八十。退下位一等,收上位八十。以上位一呼下八,一八如八,即於中位下八十。以上一呼下一,一一如一,即於中位下一。上下位俱收,中位即得六千五百六十一。」

  她念完一般,驀然停下,緊揪著小眉頭。

  奇怪,明明上頭每個字她都認得,可湊在一起,她卻一句也看不懂。

  她不甘心的盯著重複一看再看,看了好久好久,久到兩粒眼珠子都鬥在一起了,卻還是有看沒有懂,這才死心抬起頭,悶聲問。

  「什麼意思啊?」

  終於,年歲稍大的男孩抬起了眼,看著那才六歲大的女娃兒,她支在桌上,小小的手捧著自個兒嫩肥的腮幫子,一雙黑瞳咕溜溜的,滿是好奇和困惑。

  「這是乘法。」他提起了筆,拿了張宣紙,邊說邊寫,示範給她看一遍。

  她歪著頭,在他的解說下,恍然大悟,但仍忍不住問,「這可以幹嘛?」

  「算帳。」知道她得不到答案不會死心,他瞧著她,把一旁的桂花甜糕整盤拉過來,說:「這一盤裡有幾塊甜糕?」

  她看一眼,笑道:「六塊啊。」

  「給你五盤同樣數量的甜糕,你會有多少甜糕?」

  「等等、等等,我知道。」她抬起十根手指數半天,自己的不夠還借他的來數,可就算加上他的也不夠,她還又加了自個兒的腳趾頭才終於算出來,不禁得意洋洋的道:「三十塊,這樣我會有三十塊甜糕。」

  「如果是二十盤呢?」

  「咦?」她瞪著他,一時驚慌了起來,脫口抗議:「這樣不夠算啦!」

  「是一百二十塊。」他眼也不眨的說。

  她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的問:「騙人?為什麼?你怎麼知道?」

  這丫頭的表情如此誇張,讓他眼中渾現笑意,繼續道:「三十盤是一百八十塊,四十盤是二百四十塊。五十盤是三百塊。若是有三百塊甜糕,咱們鳳凰樓裡就人人都能分得一塊甜糕。」

  她張口結舌的,滿臉的驚詫與佩服。

  「為什麼你不用數就知道有多少?」

  他輕點了眼前的書冊兩下,「這是乘法,書上教的。三加三得六,你知道吧?」

  「嗯嗯。」她用力點點頭。

  「但若是三乘三就得九,是三與三相加三次。你算算看。」

  她很快數了一下自己的指頭,驚訝的道:「真的耶。」

  「把孫子算經學會,習得其中乘除之法,你就能像我一樣,很快便知道能得幾塊甜糕。」

  她杏眼圓睜,大為驚奇的問:「真的嗎?」

  「真的。」他點頭。

  「整冊書習會就能知道?」她大大的眼,發出了亮光。

  「整冊書習會就能知道。」他告訴她:「咱們鳳凰樓裡的管事,人人都得先習得此書。老爺說,若習得了這冊書,就讓我到店舖子裡去幫忙。」

  聽到這裡,她興奮的扯著他的衣袖,「那你教我,快點快點,教我。我也要去店舖子裡玩。」

  他到店舖子裡,不是去玩的,可看她這麼熱切,他沒多說什麼,只點頭應了她。

  原以為,她只是一時好玩。

  孫子算經,豈是她這樣小的娃兒就能通曉。

  怎知那日之後,她日日捧著那冊書,去哪兒也帶著,嘴裡時不時就搖頭晃腦叨念背誦個兩句,整日埋首那算經中,非但抱著那算經上床,就連飯都能忘了吃,當然更別提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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