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寸拿捏得不錯,不曾正面與范錯為相沖,逼他出手制止,卻足以以暗箭傷害眼中釘。就拿她披露的那段婚姻來說,她選定以憂心忡忡的母親為立足點,沒人能責怪她談起自家兒子的婚姻,以及譴責那個傷她兒子心的女人。
要讓話題沉寂的方法,不是與她隔空交談,而是冷處理。別理她,別看她,事情會過去得比較快,范錯為的辦法是對的。只不過,那會讓人得內傷。
她曾經以為,只要對上瑪麗喬,自己會一再被壓落下風,但是,就剛剛的交手,好像不然。比起過往,她已經有能力與她抗衡。
蒂琺瞥見她的前婆婆,在咖啡廳外探頭探腦。
從報章雜誌中看到她,遠不如當面再見到她的震撼。
她還是那麼美,但是老了些,一些髮絲變白了,眼睛仍骨碌碌的轉,不願安分。
蒂琺已不是過去那個渴望得到疼愛與認同的小女生了,這些年的閱歷,讓她看得出瑪麗喬的侷促不安。
她過去怎麼會以為,瑪莉喬有頗得體的一面?如今,她看得出瑪麗喬有非常嚴重的自信問題,她對自己的評價不夠高,使她忍不住要去踩低任何她能踩的人。
蒂琺感謝自己,沒費過心神去恨她。不值得,那真的不值得,瑪麗喬只會那招刻意籠絡,再伺機陷害。六年過去了,她怎麼會以為那些老路數,至今仍管用?
「娟秀,這幾位是媒體界的朋友,專跑娛樂新聞。」瑪麗喬領著一男一女,男的扛機器,女的帶紙筆,「坐,都坐,大家聊聊。」
蒂琺抬起眼,看著瑪麗喬,又盯著那一男一女。
那男的本來要掀開鏡頭蓋,可見到蒂琺那清清冷冷的一眼,轉而摸鼻頭。
「他們要寫錯為的新聞,我就邀他們過來一起喝個咖啡。」瑪麗喬一臉天下太平的笑,「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談論錯為,你可要好好幫他打理公眾形象。」
一頓話,大棒、蜜棗一起下,又要抬舉她在范錯為跟前的地位,又要拿責任壓她,蒂琺沒被糊弄,心裡跟個明鏡似的清晰。
「伯母,兩位,」她禮貌的點個頭。「慢聊。」
「……什麼?」
她一招手,叫來服務生,「結賬。」
「小姐,您的餐點還沒為您送上來……」服務生一陣錯愕。
她曲起的食指,在桌邊敲出清脆的聲響,「我不接受並桌。」施施然離去。
後頭,那男的對瑪麗喬說,「不是說你有辦法讓我們採訪范錯為的前妻嗎?」
「還說能讓她服服貼貼呢。」女記者也抱怨。
瑪麗喬怒紅了臉,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這般被羞辱!
連著幾天,蒂琺覺得有點怪。
屋裡有某個常駐的東西不見了,梭巡室內,她可以感覺到好像少了什麼,可矛盾的是,因為它不見了,所以她也想不起那到底是什麼。
她站在水槽前洗碗盤,范錯為錄音錄到太晚才回來,正坐在料理台旁,吃遲來的晚餐。
將食物弄熱端給他之後,她滅了其它大燈,僅留走道上的壁燈,以及料理台上方,那盞從天花板垂落下來的圓燈,昏黃光線被燈罩局限在兩人之間,營造出親密相依的氛圍。
適合夫妻夜話,他想。「過來陪我聊天,碗等我吃完了再洗。」他拿餐刀切開烤雞腿,「我洗。」
蒂琺把洗淨的鍋子立起來滴水,「不要,已經太晚了,你也累了,趕快吃飽,趕快去洗澡,碗我來洗就好。」她翩然如蝴蝶,到冰箱取出水果,洗洗切切。
他欣賞的看著她忙碌的身影。
在這個部分,他挺大男人的,喜歡看自己的女人為他張羅吃的。蒂琺在廚房非常完美,她穿著純棉圍裙,柔軟的布料貼在家居服上,依然能勾畫出美好的身形,利落自如的身影讓他油然而生一股大老爺般的滿足。
他的視線往下調,她的腹部還很平坦,在圍裙包束下,看不出已經懷孕。不過,負責產檢的醫生說,接下來蒂琺的肚子就會漸漸隆起,行動也會變得較拘束。
光是想到那副景象,他就愉快,卻也有種難以言說的壓迫感在暗地裡蔓延。
吃完飯,他把盤子拿到水槽,她馬上接過去洗,不讓他碰水。
過了好一下子都沒聽到前後門開合的聲音,蒂琺覺得奇怪,轉頭去看,才發現他就倚站在後方料理台邊看她。她頓了一下,「你怎麼還在這裡?」
「不然我應該在哪裡?」
「吃飽後,你不是會到屋外抽根煙?」
他摸摸鼻子,「已經不抽了。」
這倒新鮮。她好奇的問,「怎麼了?」
「沒事。」他悶了下,才補充道:「煙對小孩子不好。」
見他有點忸怩的神色,她恍然大悟,消失在屋中的那件物品,是煙灰缸!
從客廳到臥房的煙灰缸,從前幾天起,全都不見蹤影。那不是她慣常使用的東西,所以失蹤之後,她不覺得不便,只覺得哪裡怪怪的,好像少了什麼。
「所以是戒掉了嗎?」她問。
「是。」
「不會不舒服嗎?」他願意戒,她當然高興,抽煙對身體本就不好,不過,那是他宣洩情緒的管道之一,尼古丁也能輔助他思考,她可不想他為了孩子,勉強捨去一點小樂子。
「還好,還能克服。」他簡單的答,卻不欲多說。
洗完碗,她脫下圍裙,掛在牆邊,轉過身,發現他的視線又晃到她肚子上,眼神深邃如海,有某種隱晦的情緒在飄蕩。
她看得出來,他有點不安。
可這點不安只是冰山一角,是他無力隱瞞,才冒出來被她瞧見的。
端著水果盤靠過去,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
他像被某種熱度灼了一下,卻沒收回手。
「怎麼不對孩子說說話?」放好水果叉,她問。
他複雜的神情中有一絲無助,「我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
自她懷孕後,他沉穩如昔,不曾流露緊張的情緒,也不會冒冒失失。他表現得像是一切盡在掌握中,但有時比較緊繃,常會撫著她的肚子,卻沉默不語。
有時她在半夜醒來,發現他根本沒睡著,就躺在旁邊,好像想對她的肚子說些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口。
她注意到,到目前為止,他不曾對孩子說過半句話,連聲招呼也沒打,要不是他對她呵護備至,她會懷疑,他是不是不高興她懷孕了。
「說什麼都可以啊,反正不管你說什麼,孩子都不會反駿。」她笑。「看以前你爸跟你說過什麼,你就對他說什麼。」這句話一說完,她就知道不對,這兩段父子關係不能模擬。
「他沒跟我說過什麼。」沉思間,范錯為習慣性的掏摸口袋,要找煙。
下一秒他才想起,他已經把煙丟了,只好叉起水果來吃。
「你們不說話?」蒂琺忍不住好奇,「為什麼?」
「他大概是覺得,如果跟我說話,會惹我大媽不高興吧。」
蒂琺想起那個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她真的會不高興嗎?」
「誰知道?」范錯為聳聳肩。「我爸沒理過我,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會不會介意。」
好慘的男人!她彷彿能看到當年那個小男孩,父親不理睬,母親盡潑冷水,兄長的年紀比他大,於是他在眾人之間,孤伶伶的長大。正是因為這樣,他對親子關係如何建立,全無概念。
這解釋了他很高興要當爸爸了,卻經常陷入沉思的矛盾。
「如果你不對孩子說話,我會不安。」她說,「你已經有過一次不良紀錄,那次你保留某些話不願告訴我,接下來我們就離婚了。如果再有一次你藏著話不說,我很難控制自己不往那方面想。」
「我不是在轉什麼秘密心思,也不會再跟你分開!」他辯駁,手勁堅定的將她拉過來。他滑下身子,蹲跪在地上,雙手環住她的腰,臉貼著她的腹,「我知道你會不安,但我還需要一點時間調整心態。我太想要你、太想要孩子,只是還沒辦法對他侃侃而談,我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可以只說聲嗨啊!蒂琺本想這麼回答他,但低頭凝視他時,在他眼中看到貨真價實的掙扎與痛苦。
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她領悟。他很努力,也因此很挫敗。如果他不想跟這孩子建立起美好的關係,不會常常看著她的肚子,思慮重重。
為此,她不忍心苛求他。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急,慢慢來,你總能找到可以對他說的話,在那之前,讓孩子知道你在陪伴就好。」
他點了點頭。
「好了,快起來。」她伸手要拉他。
但他仍不起身,就那樣緊抱住她。這個孩子,這個女人,都是他的寶貝,他好不容易才擁有的幸福,他將不計一切代價的守護他們。
「對了,瑪麗喬來找過我。」想過之後,她決定把實情告訴他。「幾次了。」
「別理她。」他悶悶的說。
「我沒理,不過依我看,她不會知難而退。」後來幾次出門,她讓范錯為聘請的兼職管家跟隨著,有伴之餘,也能避免瑪麗喬貼得太近。「阿為,我不喜歡這種拖泥帶水的感覺,雖然我有能力應付,但不想常常讓這個事礙手礙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