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二叔,城南的柳大夫今兒個到鄰鎮出診了,我找了幾處醫館,大夫都不在館裡。」
賈芸的嗓音有點急了。
「那就再往其它地方找找。」賈寶玉話落,像是想到什麼。「顰顰,你躺會兒,奉八和雪雁在小廚房裡幫你熬藥,我知道奉八懂醫,但還是找個大夫來較妥,畢竟奉八也無法確定你到底吃下了什麼藥。」
她應了聲,見他起身,又問:「欸,現在是什麼時分了?」
「酉時了。」
酉時?她不就是剛回府就醒了?忖著,見他走到外頭跟賈芸說了幾個醫館,她用力地撐起身子下床。
她記得紀叔替她備的藥材裡有砒石。每逢天寒或季節交替,她的哮喘就會發作,所以她的房裡定會擱上幾份藥材,砒石可以入藥治哮喘,本身亦是毒,所以用的份量通常不多,她只要取出一些,製造出類似中毒的樣子就成了。
既然要把大夫找來,那就玩大一點!南安郡王府的宴席上,盛器全都是銀製的,所以只要大夫確診她身上有毒,與她同行的人都別想全身而退。
就在她將砒石嚥下,準備回床上躺著時,腹部突然像是有火灼燒,她嚇了一跳按著桌緣想坐下,身子卻無力地偏斜倒落,發出了聲響,門外的賈寶玉隨即衝進房內——
「顰顰,你怎麼了?」
她想開口,一股腥膩竟衝口而出,濺了他一臉的血。
他怔住了,她也傻了。
不會吧,她只吃了一點點耶……這是她哮喘發作都會吃的藥材耶!還是說,單吃一樣砒石效果會如此驚人?抑或者是她被下了藥,再加上砒石成了加乘作用?
天啊,這一回是她自己陰了自己啊!
在黑暗鋪天蓋地落下時,她在內心不住地驚喊:蒼天啊!我還沒打算回仙境啊!
她在黑暗中浮浮沉沉,隱隱約約之中彷彿聽見了仙境裡的樂音,那沁入心脾,可以撫去所有戾氣的天籟,讓人流連忘返。
可是,此刻她想歸去的,是人間。
雖說陰險的人兒多如牛毛,但是可愛的也不少,好比待她極好的三春和李紈,可卿和雪雁,還有,最最教她放心不下的賈寶玉。
好不容易讓他扭曲的心稍稍矯正了,她要是不在,豈不是前功盡棄?
況且,說好了要幫他取回二房的產業,她這人向來是言出必行的,絕不能拋下他不管,她得回去,非回去不可……
當她用力地張開眼時,同樣的桃花眼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她,是說這朵桃花是不是快枯萎了?
「顰顰……」那虛弱帶著泣聲的低啞呼喚,彷彿有著數不盡的濃情密意,毫不保留地往她耳裡鑽,鑽入她的心底,令她心口麻疼一片。
「寶……」她張口,卻發現光是發出一點聲音,她就虛得像是隨時又會厥過去,她覺得自己嚇得瞠圓了眼,但實際上她只是微動了長睫而已。
「噓,先別說話,能醒來就好,待會再喝點藥好不?我這兒有糖蒸酥酪給你,你要多吃一點,好不?」那急而快的氣音,像是在遮掩什麼,像怕被誰聽去,那般緊張惶然,教她不禁微皺著眉。
她想問他發生什麼事了,但他已將藥取來,一匙一匙地餵著。
真不是她要說的,這藥還真不是普通的苦,她的舌頭被苦得發麻了。
用力把藥嚥下後,他隨即舀了一匙糖蒸酥酪到她嘴邊,但不知怎地,她竟是一點胃口都沒有……香啊,還是她記憶中聞過的味道,還是她朝思暮想的御品,但她就是沒有開口品嚐的衝動。
她這是怎麼了?該不會吞毒把自己毒傻了吧?
吃食是她的本能啊,可是她的本能卻停機了!
「吃點,顰顰……你得吃點東西才成。」
他嗓音裹著濃濃的鼻音,她費力抬眼,才發現他的眼紅腫,眼下有黑影,束髮都顯凌亂了。
她到底是睡了多久?姑且不管她睡了多久,橫豎醒了就是好消息是不?怎麼瞧他這模樣,像是她已經死過一遍似的。
但不管怎樣,她還真不喜歡他這樣,於是她強迫自己開了口,嘗著她美食榜上的榜首,結果,她卻嘗不出味道。
她想,她的舌頭大概是被剛才的藥給苦壞了。
到底吃了幾口,她實在沒印象,因為吃到一半,她又糊里糊塗地睡著了,直到她再度清醒時,那朵桃花已經凋零了。
明眸善睞的水靈桃花眼被黑影圈了一圈,就連面頰也跟著瘦了。
然後呢,沒搭上話,被迫喝了藥吃了沒味道的東西後,她又沉沉睡去,就這樣來來去去記不得幾回,最終清醒時,她的腦袋終於清明了點,而那朵桃花則是沉睡在她身旁,睡得那般不安穩,就連入睡了眉頭都是皺的。
接下來,她的眉頭也跟著皺起了,因為他的發尾油膩膩帶著異味,就在她頰邊搔著。
不會吧,乍暖還寒的天候,還能把自己的頭髮弄到出油,他到底是多久沒沐浴了?
瞧著他半晌,她才驚覺他這身衣裳根本就是她出事那晚穿的,他該不會一直守在她身邊,一步不肯稍離?
正忖著,瞥見錦囊掉出衣襟外,不禁想起他總把這錦囊擱在心頭上。她撇嘴,錦囊是雪雁繡制的,擱在他心頭……這擱的到底是誰?想著,抬手想將錦囊取下,就見他猛地張開眼,當場與她大眼瞪小眼起來。
「顰顰,你醒了!」他霍地爬起,身形還稍晃了下,才在床畔坐穩。
「呃……我睡幾天了?」下次再拿好了,現在她實在太想知道他用了幾天的時間把自己搞得這般狼狽又憔悴。
「……三十二天。」
林黛玉瞪大眼,不敢相信那麼一丁點砒石竟可以讓她生生死死來來回回這麼多天,到底是她吃太多,還是這身子實在太破爛?
「你等會,我讓人替你備膳和藥。」
她沒應聲,實在是因為還處在錯愕之中,不敢相信自己險些造就害死自己的烏龍,她要真是這般死回仙境,不知道會笑死多少人,簡直是丟臉到她不願再回想,以致於她羞赧地埋進棉被。
不一會,雪雁進房,一雙眼紅通通的,含怒地瞪著她,不發一語開始替她梳發更衣,她不禁問:「雪雁,你在生氣?」奇怪,她死裡逃生,照理說雪雁應該喜極而泣才是,怎會是含怨帶怒地瞪著她。
「你說咧?」
唉呀,實在是太以下犯上,但她向來大量,不計較雪雁的撒潑。
一會膳食送來,三春姊妹也來了,一個個欣喜若狂。瞧,這才是應有的反應,她認為雪雁該好生學習才是。
「二嫂,你再不醒來,二哥都快倒下了呢。」賈探春替她舀了粥,交給雪雁餵食。「二哥一直不敢闔眼,祖母來了他都不理呢。」
「喔……」那就和她猜想得差不多。「可祖母和婆母沒生氣嗎?」
三春聞言,彼此對視了一眼,最終推派賈探春發言。「二嫂,大夫趕來診治時,說你是吃下了毒,要不是在大夫趕來之前,二哥一直抓著你灌茶水,恐怕你是捱不過的,後來祖母得知此事,追查之下,才知道你是跟著母親和薛姊姊參加了南安郡王府的食宴,祖母說南安郡王府怕人下毒,食器全都是銀製的,所以你中毒絕對和南安郡王府無關,一口咬定了是太太和薛姊姊做的,就把太太趕進後院佛堂罰念佛抄經書,而薛姊姊則是關在蘅蕪院不得踏出。」
林黛玉輕點著頭,心想,這跟她預料的不失毫釐。
畢竟那回挨了婆母的巴掌,祖母應該還是記憶猶新,加上之前她和寶玉被「捉姦在床」,也是婆母使的計,害得寶玉差點被親爹給打死,衝著這兩點,祖母自然會一口就咬定是婆母狠心下毒。
而她,也沒狠到要婆母的命,只是希望祖母能稍稍管教,省得繼續興風作浪,累得寶玉傷心。
算來,她這個媳婦也算是不錯了,對不?給了婆母面子,也不讓相公對付自個兒的娘親,她躺了三十二天,也算是值得了。
打聽到她昏睡的這段時日裡的消息後,一頓膳食也吃得差不多,而賈寶玉也進了門。她猜,他應該是跑去梳洗了,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只可惜眼下的黑影像是刺青似的,洗也洗不掉,可以想見他的疲憊。
賈寶玉隨意吃了點,待房裡的人都離開後,才將進門時擱在桌下的食盒取出。
蓋子一掀開,她便聞見了似曾相識的味道,探頭一看,果真是糖蒸酥酪。
「元妃又省親了嗎?還是她派人從宮裡送來的?」她好奇的問。
賈寶玉默不吭聲,舀了一口餵她。
她含進嘴裡細細品味,果真吃到了她魂牽夢縈的味道,但……「這應該不是宮中的吧?」
賈寶玉眼角抽了下。「少了哪一味?」
「沒少哪一味,只是這酥酪粗了點,宮中御品不會做得這般粗糙。」味道和聞起來的差不多,就口感上差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