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詩佳避開一組組的討論人群,徘徊在空出的位置間。她認真看著不同品種巧克力的介紹,當中有幾個標上五顆星的,再看旁邊那盤外型、顏色全都無異的巧克力竟只有一顆星;這樣的區別並不是肉眼能瞧得出。
在心中嘖嘖稱奇。要她給評價,巧克力根本只分成好吃和超好吃兩種哪……「你試過辣椒巧克力了嗎?」
戴詩佳回過頭來,小江端著試吃盤,選了幾款端到她眼前。
「澳洲一間家族小公司自製的,我個人覺得頗有高水準,可惜技術問題難以克服一無法量產。」小江早就注意到這位新會員戴律師了,上次看她從正經八百的公事包裡拿出熱炒店塑膠筆,剛才在演講中見她躲在後方邊端詳巧克力邊偷笑,與那刻意樹立的嚴謹、一板一眼穿著以及律師這職業形成反差,當其他人鑽研巧克力品種、口味,爭先恐後試吃,她卻像參觀美術館般獨自瀏覽,靜靜地專注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一般,就是特別引他注意。
「辣椒口味?聽起來好特別喔。」戴詩佳微訝,那一頭的巧克力她還沒繞到,還沒見識過辣椒巧克力長成什麼惹火模樣,仔細看來,他盤中的巧克力外表與一般無異。辣與甜融合,不知道吃起來是什麼感覺?「但……謝謝,我不吃巧克力。」
「這不會很辣的,」小江熱情地說著。這次帶來的產品中,無論再怎麼好吃的品種,其實都不出牛奶、焦糖、果仁、甜、苦等一般人都吃過的調味,若不是專業廚師或甜點師那特別訓練過的味蕾,大概很難真正分辨差別在哪。辣味、香料巧克力較少見,定能讓她留下深刻印象。「畢竟是巧克力,又只有一口,不可能辣到哪去的,你吃吃看就知道了。來。」他將盤子推到她手邊,強烈推薦。
眼前小江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戴詩佳不著痕跡地退了步,有些為難:她不是客氣,但……
「她不是不吃辣,是不能吃巧克力。」插話進來的是徐光磊,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站到了她身前一步的位置道:「不知道江先生有沒有聽過,過敏者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嚴重的話可能引起過敏性休克?」
眼前人語氣有禮平緩,笑容溫和,一股畏懼卻莫名其妙竄上。小江連忙道歉:「抱歉,戴律師,我不知道你有這麼嚴重的過敏,還逼你吃……」
戴詩佳倏地覷向徐光磊,就聽他不死心地繼續胡謅道:「真的出了什麼事不是道歉可以挽回。」
「是是……」分明是溫溫語氣,不知怎地還是令人心生無比內疚,小江連連稱是,鞠躬道歉,半晌又抓抓頭疑惑道:「但……你怎麼知道戴律師過敏?我明明沒見你們講過幾句話……」
言下之意,這小江一直注意著她的週遭,連她跟誰說了幾句話都記在心裡?
徐光磊微笑依然,語氣卻冷了幾分:「就算我不知道,你也不能否定這個可能性。往後逼人吃東西之前,勸你三思——」
「咳……」戴詩佳不知道徐光磊今天吃錯什麼藥,但知道外表斯文的他發作起來十分驚人,她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趕緊向前一步自救道:「江先生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應該一開始就明說自己對巧克力過敏,只是常常說出來會令人難以置信,所以不太習慣對別人解釋……但、那個……我也真的沒有徐先生說的那麼嚴重啦,盡量避免就是了。總之,請你別介意。」
過敏最嚴重的一次就是舌頭腫起令她話都說不清楚,三、四天才完全消下:都說吃不到的東西最誘人,如果讓她對世界上的食物排名,巧克力絕對是好吃榜上排第一的,而她上一次吃巧克力是……是……腦中翻閱她的大舌頭回憶錄,戴詩佳悄悄瞄了眼盯著小江不放的徐光磊。
「沒那麼嚴重就好,真是嚇到我了……」小江呼了口氣,擦擦冷汗,乾笑了幾聲,見徐先生笑意微微,沒再說什麼,他欲藉玩笑破解尷尬。「徐先生也真是的,想當護花使者也不用故意騙人吧,講得跟真的一樣,呵呵呵呵……」
「或許沒有那麼誇張,」徐光磊語調輕輕,瞟向了戴詩佳,「但不能吃巧克力是確有其事。」
再遲鈍都能感受到眼前人的敵意,小江眉一挑,忽然間也不想示弱了。「哦?難道不是戴律師不想令我們太難堪才順著你的話圓場?」
「的確,也有這個可能性。」徐光磊點頭附和。
空氣有些凝滯,戴詩佳想說些什麼來轉移話題,見到孟學湛正拿起空盤想試吃,她揮揮手。「這邊!這邊有咖啡口味——」
「以她的個性,確實會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小江緊盯不放,想看他還能說出什麼話,徐光磊則沒有退讓的意思。
「咦!咖啡口味有這麼多種呀,」忽略某人的話,戴詩佳認真煩惱著,「那可能要請江先生過來幫你介紹一下比較清楚——」
徐光磊瞥她一眼,「她最擅長顧左右而言它。」
「這小牌子上的簡介太簡短了,」孟學湛走近,戴師佳試圖將大家的注意力拉回巧克力上,「我剛聽江先生幫會員介紹時都非常詳細,還會講一些歷史典故什麼的——」
「就像是這樣。」徐光磊聳聳肩。
小江看了眼徐光磊,又看了眼戴詩佳,就見她呵呵呵笑著,一滴冷汗由額邊滑下,仍在努力扯開話題:「那個……可以請江先生跟我們說說這幾種咖啡巧克力的不同嗎?」
皺皺眉,小江又不禁看著努力轉移話題的戴詩佳,以及像個美術館解說員般,自認擁有對某件藝術品最獨到見解的徐光磊。他的情緒由內疚轉為不服輸,然後又多了點困惑,終於忍不住道?「徐先生你……你對戴律師……你跟她是……」
話一出,一旁戴詩佳屏息盯人。終於有些聽懂三人對話的孟學湛則饒富興味。
徐光磊停了停,輕道:「我是她前男友。」
傾盆大雨的夜晚,一抹人影三步並作兩步跑來,在廊下的雨傘桶邊收了傘,隨手拍拍身上的雨滴,推門入內。
「對不起……」戴詩佳探頭找尋,來到轉角另一頭的窗邊位置,不等他開口,她連忙鞠躬再鞠躬,「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頭一低,發間的雨水順著滑下,她用濕透的袖子胡亂抹過額前頰邊。
她不及看見他的表情,直說對不起,約好見面的時間是七點,現在已經九點半了,除了對不起,她真的沒有第二句話可以對他說。
眼前人認真地鞠躬道歉,沒發覺自己的制止,見她每回低頭兩人相隔的距離間就下起了小雨,徐光磊摸摸口袋。
戴詩佳仍低著頭,緊緊閉著雙眼,等了許久不聞他說話,她心涼了半截。
認真的女人最美麗,有首歌是這麼唱的。可是如果女朋友只在工作上認真而不認真經營感情,有多少男人能忍受?談了三年的初戀,在大學時是人人稱羨的班對,出社會半年內告吹,分手那天自己一頭霧水,那個喜歡了很久的大男孩對她說:「你分不清楚什麼最重要。」
她分不清楚什麼最重要。
因為他打電話來時她總是在會議中,因為她好幾次為工作而取消他們的約會:因為難得相約看電影,她卻因前一晚通宵加班而打起瞌睡。很差勁,她知道。所以她更努力工作,盼能更有效率地處理完工作,盡量不讓工作侵佔生活。
她誠心道歉又有點卑微,心虛感籠罩全身。顯然是努力不足才會又重蹈覆轍,她還沒能成功摸索到工作與生活的平衡點。
然而就在她稍稍睜眼時,視界裡出現了一條深藍水紋的手帕——麻料,手染,看起來十分柔軟……戴詩佳疑惑地緩緩抬頭。
眼前人溫溫笑著,彷彿擁有全天下最大的度量,絲毫沒因枯等兩個半小時而生氣。
「擦擦頭髮,否則會感冒。」他說。
戴詩佳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就繼續這麼傻愣愣地。
她的無辜表情像只無尾熊,徐光磊失笑,有股衝動想替她擦頭髮,但他們才交往一個月,進展只到牽手,太過親暱的舉動等同更進一步的暗示,需要三思。
「喔……」命令包裹在溫柔的語調下,戴詩佳不是第一次感覺他斯文的外表下或許有些專制。接過那手帕,輕輕按了按額角。
徐光磊指指身旁的空位。「你坐一下。」
當她依言坐下,徐光磊起身離開,消失在轉角。
戴詩佳垮下臉歎著氣,握緊手帕胡亂在頭上抹了抹,從窗邊的位置能眺望對面氣氛極好的牛排餐廳,聽說是網路票選最佳氣氛排行榜第三名,位子不好訂。本來他們是約在那邊的,但……環視四周,有點吵鬧的速食店裡,不願佔用太大的桌子,徐光磊選擇窗邊長桌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