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他自己也摸不清了。
第二章
一名男子走進客棧,下意識地疊著手哈了哈氣搓揉著,並順手摘下了上頭的氈帽,將上頭的霜雪拍去。
「客倌,您回來啦,外頭冷吧,爐上正熬著姜茶哪,小的等會給您端上去?」矮胖的掌櫃笑瞇著眼,露出黃黃的牙,討好似地問道。
以往他遇上這種面帶凶煞的人,總是閃得越遠越好。實際上他想討好的是與這名男子同行、兩人像是主僕關係的那位姑娘,瞧她一身的嬌貴氣質,鐵定是富貴人家的千金,他不趁機伺候得周到些、討點賞錢怎麼行?
男子頓了下,望向笑得嘴角快抽筋的掌櫃,冷淡地搖了搖頭沒說話,便踏上階梯,往樓上走去。
上了二樓,他拐了個彎,在盡頭那房門前站定,拍了拍門。
「戚二嗎?」裡頭一個悶悶的聲音問道。
「噯。」他應著,打開了門,四周張望了下,然後眼光來到了床榻角落,沒有太大的驚訝,淡淡地對著縮在那兒的一團「物體」道:「公主,東西都帶齊了嗎?咱該動身了,免得讓前來迎接的大人久等。」
角落那座原本只眨著圓亮雙眼的小山這會兒露出了嘴,沒回答他的問題。「我說戚二,「公主」這兩個字要是你念著拗口,那就別叫了吧,反正我聽了也覺得怪彆扭的。」
這人叫她「姮姑娘」可是叫了好幾載。
「公主,您在轉移話題。」戚承賦平靜地陳述事實。
將自己包裹在層層棉被中的常姮皺起臉,滿臉寫著哀怨,依舊沒有理他,只是一味地輕聲埋怨。「我們不過是穿過一座城門,怎麼就冷成這樣?」
「將這氈裘披上吧,光這一件就夠暖了,勝過您壓在自個兒身上的那些。」戚承賦眼中染了些笑意,將櫃中的紫裘遞給她。
「那就表示我沒借口再待在這兒了。」常姮瞪著它,又抬眼瞪戚承賦,嘟著嘴輕嚷道,就是不願伸出手拿它。
「穿上吧。」戚承賦微揚了下嘴角,說道。
這可是面對常姮時才會有的輕哄語氣,要是換成別人,他早將紫裘往對方臉上砸去……不,這麼形容不太妥,基本上沒有人敢對他多說幾句話,也只有他這個主子能夠不將他的閻王臉當一回事。
常姮不甘願地縮著身子從層層被窩中「破繭而出」,遠離了牆角的暖爐,縮著身子披上紫裘,一邊問著:「你剛說宮裡派人來啦?」
「是啊,正在樓下候著哪。」
「那多失禮啊……」常姮加快了收拾的速度,嘟著嘴咕噥著,一邊探頭往樓下望去,好奇地衝著那台顯然是來接她的馬車看了看,突然細眉一皺,扯了扯戚承賦的衣袖。「欸,戚二。」
「嗯?」一旁幫忙收拾行囊的戚承賦抬眼,見主子始終望著樓下,於是也走到窗邊。「怎麼了?」
「我怎麼從來不知道太子有著女裝的癖好?」
「啊?」雖然早就習慣他這主子平常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總是天外飛來一筆,語句間的思緒不怎麼連貫、讓人聽得摸不清頭緒。但她方才說的話實在太過聳動、令人匪夷所思,戚承賦無法不錯愕。
「還是說他原本就是個女孩兒,只是我誤會了?」不顧戚承賦一臉不明白,常姮歪著頭、皺著眉,像是自言自語般地繼續盯著外頭。
戚承賦順著她的視線往下望去,有些無奈地偷偷歎了口氣。「公主,那名姑娘並不是太子。」他其實有些懷疑主子究竟是明知故問,還是冷到腦筋都糊塗了。
常姮像是恍然大悟般「噢——」了一聲,水亮的眼睛一轉,閃過了幾種情緒,接著抬頭瞧他。「那她是誰?」
「是丹茗公主。」
「她看起來比我年長耶,應該不是父王的女兒吧?」
「公主……」戚承賦無奈地將她的包袱拎起,轉身往外走,一邊道:「何大人不是要我轉交一本冊子給您嗎?裡頭簡略地紀錄了宮中的情況呀,您都沒看?」他的主子是何等聰明的人物,簡直可說是過目不忘哪!會這麼問一定是懶病發作,連小冊子都懶得翻。
「我看到母后去世的那段就傷心死啦!看不下去了!」她跟在他身旁,理直氣壯地輕嚷著。
換個說法,是她不願意接受一個像是將心都給了妻子的男人,竟然在愛妻過世沒多久,便迎娶他國公主為後,對方甚至還帶著拖油瓶呢,接著又大肆擴充後宮「實力」……
曾經將她視為心頭肉的「父親」……她當時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他是真心疼她的,並不是為了討好常後。然而向來專寵常後的他卻做出了這樣的事情,比將她趕出宮,更令人難以接受。
若當年他在常後去世後,是因為傷心過度,再加上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這個既無血緣、又會讓他想起常後種種的小娃兒,索性心一橫就將她趕出宮,那麼現下宮裡那些奢華跋扈的嬪妃又該怎麼解釋?也是因為他太過傷心、亟欲轉移注意嗎?
呵,或許吧。
男人總是有千千萬萬的理由,不是嗎?
「公主。」戚承賦注意到主子嘴角的一抹冰冷嘲弄。「您剛剛是故意這麼說的吧?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似的。」
「戚二,當心腳下,你忘了昨天那個大鬍子是怎麼「唉唷喂」地一聲就從這摔下去的嗎?」常姮沒正視他的問題,只是提醒著。
戚承賦點點頭,沒再說破什麼,只是小心照看著他這嬌貴聰明、卻不怎麼老實坦蕩的主子下樓。
「臣何方,見過呈玉公主。」何方一見戚承賦跟著一個女孩兒出來,知道眼前人就是他奉命迎接的公主,馬上知禮地拱手低頭。
「原來您就是何大人呀,這陣子辛苦您了。」常姮笑咪咪地,語鋒突然一轉。「何方……是方正的方嗎?」
「是的。是方正的方。」何方有禮地應著,心裡卻不免歎息。
這個看似天真不懂事的公主肯定是要說什麼嘲笑的話了吧?
雖說他好歹是朝中大臣,也一把年紀了……唉,誰教這公主殿下是王和太子現下最在意的人兒呢?
「這名兒真好,好記又好寫。」常姮依舊嘻嘻笑著。
這回答不在何方的預期之內,不免愣了下。
要知道,他這名自幼便是眾人笑柄了,連丹茗公主那般沉肅謹慎的人兒都曾拿來說嘴呢。
他本來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若眼前這小公主也要衝著他這像在問路般的名字嘲弄幾句,說些「何方在何方」之類的戲謔笑語,他也只好認了。
「公主……謬讚了。」何方有些受寵若驚,對這素未謀面、「來路不明」的公主,印象也瞬間好了許多。
本來只打算下車透透氣的丹茗公主沒料到這麼快就見到常姮,表情有些錯愕,又加上常姮實在與她想像中的模樣有些落差,不禁有些反應不及。
「呈玉公主是誰?」
基於好奇,她曾問過馮羿。畢竟以前從未聽過這個名字,卻能夠讓病重的王天天掛在口邊、掛念不已。
「是我母后十多年前收養的義女,我母后去世後她也離宮了。算算今年差不多十六歲了吧。」馮羿淡淡地道。
「她是個怎樣的人啊?」她繼續追問下去,眼神犀利地注視著馮羿嘴邊那抹似有若無的微笑,那笑很淺,卻是她從未在太子臉上見過的……祥和。
「愛吃糖。眼兒圓圓的,笑起來有一對甜甜的梨渦。」馮羿繼續描述,突然笑了。「說不准因為甜食吃太多,成了個豐腴的女孩兒。」
她當然不會因為馮羿這樣說,就全然相信呈玉公主真會是個胖娃兒,但從那些描述,她大約拼湊出來的呈玉公主——如果這十多年來沒什麼改變的話,應該是個天真爛漫、不知人間疾苦的模樣。
但,先撇開呈玉公主的心性究竟單不單純不談,此刻的丹茗,只是純粹因為常姮給她的感覺而怔愣。
呈玉公主稱不上絕色,畢竟十六歲的年紀要讓人驚艷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她渾身散發了一種靈韻,讓人不自覺地就將視線膠著在她身上。
丹茗公主不知該怎麼形容常姮……或許,「特殊」這兩字是最適合的吧。
「姮兒。」她微笑迎向常姮,叫得親匿——過度親匿了。
丹茗不太確定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舉止,是因為眼前這女孩兒的確很討喜?還是這之間混著點先發制人的意味?她自己也有些糊塗了。而常姮嘴邊的那抹笑更是讓她心慌,像是明瞭了一些連丹茗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情。
這樣的一個女孩兒,不知怎麼地,讓她有提防之心。
「丹茗公主。」常姮福身,沒有因為丹茗臉上不自然的、燦爛的示好笑容而失了分寸,還是有禮地道。
呵,人家是貨真價實的公主殿下,與她這撿來湊數的公主可不一樣,這點認知她還有。
「叫我丹茗就好。」不知是因為這個難以捉摸的呈玉公主姿態竟然這樣低,讓丹茗有些不好意思,或是這樣的回應讓她有些優越感,丹茗展現出更為柔善友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