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明琛隨著人流來到機場的轉機大廳,怔怔地倚在牆邊站著。
方纔他打過電話確認,岳母說蘭珠已經睡著了,說她躲在房間裡哭了一個晚上,似乎很傷心。
她沒事就好。他鬆了口氣,可心頭那股怪異的感覺仍是繚繞不去,若說剛才那只是一場糊里糊塗的夢,為何他會覺得似曾相識,彷彿是親身經歷?
夢中,蘭珠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弟妹,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和文華在一起,過著備受折磨的婚姻生活。
最後,當他在火場緊緊抱住瀕臨斷氣的她時,他只覺得整個心房都空了,世界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那是極度的恐懼,他怕失去她,怕從此再也不能見到她。
那種感覺,那種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她死去,椎心刺骨的絕望,他承受不了再來一次……
葉明琛悚然回神,急急往櫃檯奔過去——
「請問還有飛往台北的機票嗎?」
方蘭珠來到小琉球。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到這裡,此刻天色有點陰,濃雲密佈,遠處隱約可聞潮起潮落的海濤聲,週遭幾乎不聞人聲,氣氛沉鬱,正如她徬徨不定的心。
她慢慢走著,不知不覺來到養珠場外頭,徘徊了片刻,忽地有一雙熟悉的人影並肩走過來。
是鄧老夫婦!她眼陣一亮,仔細打量兩位老人家,似乎比她上回見到時蒼老了不少,鬢髮滿霜。
「鄧伯伯,鄧伯母,最近好嗎?」
她笑著迎上去打招呼,可老人家好似沒看見她,自顧自地說話。
「葉先生呢?你不是說他一早就來了?」
「他下海去採貝了。」
「這種天氣下海?那麼冷!」
「我也勸過他了,可他說反正沒事,就當運動。」
夫婦倆碎碎念,方蘭珠連連呼喚了幾聲,他們都沒聽見,甚至連她整個人都站到他們面前了,依然無動於衷。
她頓時有些焦急。「鄧伯伯,伯母,我是蘭珠啊!你們沒看見我嗎?」
兩位老人家驀地站住,她以為對方終於看見自己了,正錠開笑容時,哪知他們轉個方向,就往她身邊走過去。
她怔住,只見老夫婦迎向一個全身濕淋淋的,顯然剛剛潛水上來的男人。
「葉先生,你可回來了!這麼冷的天還下水,你沒事吧?」
是明琛!他怎麼也來這兒了?
方蘭珠愣愣地看著葉明琛和鄧老夫婦說話,老人家對他一陣噓寒問暖後,興奮地向他報告今天又育成一批上等珍珠。
「其中有幾顆完全就是極品,你快過來瞧瞧!」
老夫婦倆催著他去沖澡,等他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便急急拉著他去看新育的珍珠。
方蘭珠一直恍惚地跟在後頭,可完全沒人注意到她,她好似一縷遊魂,飄來蕩去。
她看著葉明琛拈起一顆碩大圓潤的珍珠,在燈光下細細監賞。
正如鄧老夫婦所說的,這顆珍珠堪稱極品,無論是色澤還是飽滿的形狀,在市場上都極為罕見。
而且這樣的珍珠還不止一顆,光是鄧老先生捧過來的托盤上就足足有五、六顆。
「這顆珍珠,我買下了。」良久,葉明琛低沉一句。
「葉先生說這什麼話啊!」鄧老先生面上尷尬。「這整間養珠場都是你的,連我們夫婦倆也是你找回來在這裡工作的,你從四葉那邊買下股份,就是這裡的大老闆了,這裡收成的珍珠當然全都是屬於你的,哪還需要用買的啊!」
葉明琛但笑不語,方蘭珠聽了卻是止不住震驚。
明琛向四葉買下了這間養珠場?這是什麼意思?
她木然呆立於原地,好半晌,驚覺葉明琛跟鄧老夫婦告別後竟是轉身離開了,這才匆匆跟上去。
「明琛,明琛!」她試著喚他。「你聽得見我嗎?有看到我嗎?」
果不其然,他跟老夫婦一樣都看不見她的存在。
難道現在的她……是個幽靈?
第9章(2)
方蘭珠茫然失措,緊緊跟在葉明琛身邊,看著他來到黃昏市場,親自買魚買肉,其中有幾個小販彷彿還跟他挺熟,一面殺魚剁肉,一面跟他熱絡地聊天。
「葉先生,我那女婿說想帶著我女兒搬出去住,聽說你之前幫老王他們蓋房子,蓋得又結實又漂亮,他之前看好了一塊地,想說能不能也請你幫個忙?」
「沒問題!」葉明琛答應得爽快。「你讓他有空來找我。」
「太好了!」小販大喜,手上的刀使得更俐落了。「這塊羊肉很新鮮,免費送你,晚上看是要炒來吃還是燉肉湯,保證肉質鮮嫩!」
在市場逛了一圈後,葉明琛提著兩袋食材回家,方蘭珠愣愣地尾隨在他身後,果然看見他走進那棟他親手蓋的天然屋。
屋子裡一塵不染,收拾得很整潔,傢俱跟她印象中的都一樣,只是客廳少了她堅持買的懶人躺椅,臥房裡也不見他為她親自打磨的梳妝台。
浴室裡的牙刷只有一枝,餐桌上常用的杯子只有一個,書房裡的書桌上只有一台電腦。
這是一間單身漢的房子,他一個人住!
在屋內晃蕩了一圈,方蘭珠漸漸領悟,這不是她重生之後的那一世,這個男人也不是她的丈夫。
他是前世的葉明琛,是她的大伯,是那個在她臨死前,不顧自身危險闖進火場救她的男人。
「明琛。」她喃喃地念著他的名,看著他形單影隻的身影在廚房裡為自己料理晚餐,胸臆忍不住湧漫一股強烈的酸澀。
在她死後,原來他是一個人獨居在小琉球嗎?為何選擇在這裡生活?他不覺得孤單寂寞嗎?
她看著他坐在餐桌邊,一個人吃晚餐,很簡單的兩道菜,他只吃了一碗飯就不吃了,她端詳他的臉,驚覺他瘦了,鬢邊早生華髮,藏不住那一抹霜白。
飯後,他坐在窗台邊怔忡地出神,也不知想些什麼,好一會兒,她才發現他掌心裡摩挲著一顆明珠。
那是方纔他從養珠場拿回來的珍珠嗎?
她傻傻地望著他,牆上的時鐘滴滴答答,刻劃著時光,而他卻猶如永恆的雕像,呆坐著一動也不動。
她的心忽然很痛,絞成一團,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明琛,你別這樣,你不能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不能過這種日子……」
這樣的生活太冷,太孤寂了,活著也像是枯萎了似的,毫無生氣。
屋內安靜無聲,方蘭珠都要發瘋了,好想大喊大叫打破這沉悶的氛圍,可無論她怎麼嘶喊,那發呆的男人就是聽不見她。
「明琛,你醒醒!你看著我,我是蘭珠啊!我在這裡,就在你面前。」她蹲在他面前,雙手扶著他膝頭,可他絲毫未覺。
她是一縷幽魂,而他是仍活在這世上的人,他們之間,有著永遠無法穿越的隔閡。
終於,他低啞地開了口,她正感覺鬆一口氣時,聽清他的自言自語,整個人霎時又凍住。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這首詩……他是什麼意思?
方蘭珠揪著心,看著剛剛還坐著的男人緩緩起身,來到一個原木雕磨的咖啡桌前,桌上立著一個裝飾著貝殼的相框。
她眨了眨眼,不敢相信那竟是自己的相片,相片裡的她裸著雙足,在海邊踏沙踩浪,笑顏燦爛如花,她甚至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照的。
葉明琛拿起相框,小心翼翼地將珍珠嵌進一個貝殼凹洞裡。「蘭珠,這是你當年親自培育的珍珠,現在養成了,是不是很美?」
是很美,比她死前剛養出的那一批品質更細緻,更加珍貴。
「我知道養珠是你的夢想,你不用擔心,我會好好照看這間養珠場,年底等你弟弟假釋出獄,我就將養珠場交給他,你一定也希望他能接手完成你的夢想,重振你們方家的家業對嗎?」
他怎麼……原來他買下養珠場,都是為了她嗎?
方蘭珠哽咽著,心海澎湃,明眸含淚。
「明琛,你是不是……難道你一直愛著我嗎?在我重生以前,在我還是你弟妹的時候,你就愛上我了嗎?」
她酸楚地呢喃,滿腔心疼不捨,很想緊緊擁抱這個男人,可雙手伸出去,卻怎麼也抓不到他。
眼看著他抱著相框又坐回窗台上發愣,她不禁走向他,傾身用手撥攏他微亂的劉海,指尖一寸一寸地撫過他瘦削的臉龐,憐愛而心酸。
他盯著她的相片,而她盯著他。
室內依然幽靜無聲,唯有時光規律地轉動。
「蘭珠。」他忽然揚聲喚。
她輕輕地震顫。
對,是我,我就在你身邊,你看見了嗎?
「我好想你。」
我在這兒啊,你感覺不到嗎?
「蘭珠,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他留戀地撫摸著相框,語音苦澀。「如果人能有下輩子……如果有來生,你讓我在文華之前遇見你好嗎?在你還不屬於任何人以前,給我一個機會……」
方蘭珠倏地嗚咽出聲,心口揪緊,如撕裂般地劇痛。
明深,葉明深,你真是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