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原本想要矇混過去的,可惜眼前的惡人並不是笨蛋。
放棄混進府的機會,確實相當可惜,但她就是無法泯滅良心棄蜜兒不顧,若她真能狠得下心,又跟眼前這惡人有何不同?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也知道依你這長相……怎麼,我在跟你說話,你連眼都不用睜嗎?」話末,譏誚之意非常濃厚。
小二登時瞠圓水眸,像是要將眼睛張大到極限似地瞪著他。
太過份了,一再攻擊她的缺陷,是佛也要抓狂啦--
「你好大的膽子,在這等時候,居然還笑著,難不成你真以為勝券在握,我一定會留下你倆?」他瞅著眼前人發惱也微笑的粉顏,仔細看她不甚出色的五官,卻發現,若將她的五官--拆開,皆是上乘的美,而那與生俱來的笑,更是帶著他不曾有過的慈悲和良善……教他生厭。
「……爺,廚婢不是在笑,而是天生如此哪--」
瞧,她就連苦澀得要命,臉還是在笑呀,又不是她自願如此,而是天生的嘛!
「天生如此?」他哼,見她以死魚般的姿態努力張大眼,不禁低低笑開,破例開恩。「罷了,若你能沏出一壺上等的龍井,我就留下你,若不能,你們就一道走吧。」
小二頓時喜笑顏開,順便閉了閉有些酸澀的雙眼。
「那就請爺稍等片刻。」她欠了欠身,回頭立刻抓著蜜兒溜回廚房。
約莫兩刻鐘後,蜜兒心驚膽跳地捧著瓷壺玉杯上廳,小二就跟在她身後。等壺一上桌,她立刻上前,先溫杯,再沏茶。
「請爺再稍等片刻。」瞧他探出手,她趕忙制止。
「怕茶難喝,想要拖延點時間,以為我會回心轉意?」他哼笑。
「不是的,爺,這烏李糕餅重其酸甜,若茶太濃,烏李香味頓失,若茶太淡,則無法相得益彰,若茶太熱,餅皮酥軟不脆,若茶太涼則內餡反被引出澀味,所以現在請爺先嘗塊糕餅。」她玉手輕挪瓷盤。
「這說法,好似你鑽研此道已有多年……你到底是誰家的千金淪落為奴的?」挑了塊糕餅,夏侯懿散淡閒問。
「爺說笑了,廚婢打一出生便不知爹娘,聽說是被放在一團破棉襖裡頭,待我長大了些,就在一些食堂館子裡打雜,所以我長得嬌小,大概也是因為打小就難得溫飽的關係。」她試著消除他對她的懷疑,也試著要他別老是踩別人的痛腳。
「也難為你只能在些食堂館子裡打雜,若你爹娘給你一副好看的皮相,說不準憑你這嘴皮子,有機會成為京城第一名妓。」他壞心哂笑。
「……」果真是沒心沒肺的惡人!不知同情也就算了,還順手捅她一刀……等著,早晚有天,加倍奉還!
「你為何取名為小二?」吃了口烏李糕餅,他微怔。這餅酥餡潤,酸甜合一,在唇腔裡融為令他懷念的滋味。
十二年前,他因家道中落淪落為乞,有個小娃給了他一籃糕餅,那糕餅就是這個味道,恁地美好,教他走遍東南西北也百尋不到,如今竟在舊地重遊再嘗到這教他萬分感慨的滋味。
這是他佔據上官家以來,最感到快活的一日了。
小二頓了下,撇唇回答,「因為小二渴望能有兄姊依靠,故名為小二。」這話一點也不假。
「依你這般老的年歲,想在府裡找個兄姊,也只能找徐大娘和翁老了。」夏侯懿假意歎了口氣。
聞言,小二潤亮的細長眼眸狠狠抽動了兩下,有股衝動想要殺人滅口。一會嫌她太小,現在又暗示她年紀太大,現在是怎樣?
「可以喝茶了?」瞧她氣惱卻又不作聲,怒著了卻依舊噙笑的粉顏,他就忍不住想要惡狠狠地拆掉她臉上令他感到舒服,卻又同時教他厭惡的笑。
真想瞧瞧這天生笑臉一旦落淚時,究竟是怎生風采。
他的心扭曲了,骯髒了,沉淪了,再也回不到無垢的白紙,而她……笑得太刺眼,太美麗,他貪眷,卻也痛恨著。
「可以了。」她纖指輕掐杯緣,確定茶溫後才端到他面前。
夏侯懿看著杯內黃中帶綠的剔亮茶澤,輕啜一口,微溫的茶水香淡味醇,配上烏李特有的酸味,竟混為妙不可言的絕味,教他不由得怔了下。
他並不嗜吃甜食,但以茶就糕餅的美味,竟遠超乎他的想像。
「爺可滿意?」
鳥啼似的笑問在耳際輕蕩,他側眼看去,便對上她笑瞇的杏眼,心頭不知為何微顫了下,有如平靜多時的死湖被莫名吹起漣漪。
「茶太涼了嗎?」瞧他面無表情,小二皺起眉,以手背輕觸杯身。「應該不會呀,等了這些時候,應該差不多,這樣的茶溫配烏李是最佳的,若是配杏花糕,溫度就得再熱一點,若是釀梅糕就得要配涼酒了……」
她喃喃自語,自言自答,那逗趣的攢眉俏模樣,奇異的又讓惜笑如金的夏侯懿勾起唇。
他單手托額,低低笑開。沉渾的嗓音拉回了小二的心神,抬眼對上他,心頭跟著顫動了下。
這人笑起來真是好看,清俊面貌如覆薄光,整個人爽颯有神,賽潘安的玉樹臨風,勝宋玉的風流倜儻,甚至還帶了點孩子氣……怎麼會這樣?如此吃人不吐骨頭的人,怎會有這樣的神態?
沒了渾身帶刺的感覺,一再鬆開眉間緊攏的皺折,使他倏地年輕許多,像個只及束冠的少年郎,看得她……閃神了。
她三歲能吟詩作對,五歲論商經,十幾年來被上官老爺帶在身邊栽培,練就一雙識人的聰睿眼力,不管是奸商巨富的心中盤算、腦中念頭,都逃不過她這雙眼。
但如今面對這個男人,不曾變動過的復仇恨意竟微微鬆動,甚至有股聲音告訴她,必須細查原由。
可是,復仇的輪盤早已轉動,早在她尚在江南之時,早在她踏進此刻的夏侯懿府之前……
「你瞧什麼」惱窘沉音倏地敲進她的耳裡,像是老天劈下一道雷,使她心驚膽跳,有一刻迷亂,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待回神,視野漸清,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盯著夏侯懿不放,而這噙怒的沉嗓自然是對著她罵的。
「……」她頭一回張口結舌,腦袋一片空白,想不出要回什麼話,反倒是薄薄的臉皮開始泛出紅暈,像朵盛開的花,形不艷味不濃,卻是清新雅致。
那樣靜雅一方的絕塵姿態,深深鎖住夏侯懿的視線。
「小二。」他垂眸喚。
「咦?欸……廚婢在。」她只顧著冷靜自己,沒注意到夏侯懿打量她的眼光轉沉。
「你離開廚房。」
「……嗄?」頓了好半晌,她才急急回神。
不是吧,難道她真的把茶給泡壞了
可是……怎麼可能?她嗜茶愛糕餅,如何搭出絕配,她早試過千回,豈可能出錯?
「你跟她對調,她去廚房,你就待在這裡。」指著蜜兒,夏侯懿對她說。
他的心裡已有了打算,究竟是要毀了她,或是留下她的笑臉,全憑他一時的喜樂。
第2章(1)
入暑的京城迎面依舊帶點涼意,上官凜搭船自蘇州上汴京,在東水門停靠,轉而騎馬出外城,馳騁至城南郊外,在一處新墳前的百步外下馬。
她一身素白衣衫,頭綁素巾,就地跪下,面容哀肅,緩步跪行,杏眼一片赤紅,不管膝下因磨過泥路石礫而痛,也不管心痛欲死寸步難行,執意地跪行、跪爬,直到離新墳前的幾步外,整個人跪伏在地。
「爹……」啟口的泣音若社鵑啼血,墜落的淚如山櫻飛雪。
他在世前,她怎麼也不肯喊的。
他說,收她是當義女,可在她心裡,她願以奴身相侍,他想要聽她喊一聲爹,她卻是恪守禮教,只肯喊他老爺。
自她在襁褓中,他便對她疼惜有加,養育著她、栽培著她,雖不是她的親爹,可在她心裡,他早已是了,如今他遭故而亡,要她怎能不心痛,怎能不恨?
只怪他太晚告訴她有異,只怪她太無先知,只怪她身在遠方顧不及他,就連趕回見他最後一面都來不及。
這痛,凝著血和著淚,鏤在骨子裡,要她不忘。
她決不忘這不共戴天的仇恨,她要報仇、要加倍討回!
夏侯懿加諸在上官府所有的苦難,她都要加倍奉還!
「小二。」
聞聲,她長睫動了動,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快速轉看,即使猶在夢境,心神卻已半醒,迷迷糊糊之間,眼前恍若有影子晃動,她想也不想地伸手抓住,是溫熱的,正好用熱度來融心間的寒凍,拂去她一夜淌落的淚。
「你在做什麼?」輕緩如風的朗嗓倏地轉沉,大有就地刮起三月雪的氣勢,讓半夢半醒的她猛然張開眼。
眼前,是夏侯懿嘻怒的俊臉,頰上,是他怒掐她臉的大手。
「哇--」她大叫一聲,鬆開抓住他的手後,很想要趕緊滾到床內,可是臉被他掐得好緊,她愈是掙扎愈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