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意去辯駁。幸好家裡雙親、弟弟們都能夠接納他心裡想法,也放任著他鑽研學問,支持他的不愁溫飽。
想到這裡,他有點愧疚。
「現在雖在許掌櫃府裡當教書夫子,不過酬勞卻是平平,若不是家裡支持,恐怕現在也是勉強餬口。」
月映聽著,微挑起眉。
「許掌櫃府裡……該不會是百染布莊的那個許大掌櫃吧?」
「正是。月映也曉得許府的那個百染布莊?」方少行驚訝他猜測神准。
「五十年歷史的老染莊了,怎麼不曉得。」月映淡淡一笑。
他笑得雲淡風輕,彷彿只是尋常的隨口應和而己。然而出身商家的方少行卻敏銳的注意到他太過平淡的語氣,那像是刻意壓抑的平淡語調讓他很在意。
不是仇怨的那種忍耐,但是確實有著一種牽扯往日過結似的語氣。
方少行仔細端詳月映的表情,心裡衡量了一下兩人初識就閒聊得太過深入實在不是好的開頭;但是能讓月映耿耿於懷的事情,他實在很想知道。
若是虧待了月映,他也好尋思為月映出口惡氣。
心裡頭已經忍耐不住的要為初初識得的月映出頭了,方少行為了自己無祛自拔的著迷感到無可救藥。
這種直覺式的好感像是漲起的潮汐一樣將他淹沒,說不出原因理由,就是一古腦兒的喜歡迷戀,就是忍不住想要寵著月映,把他捧在手心裡當寶,花盡任何心思只想討他歡心。
如果是為了這個人,什麼苦頭他都看得下吧。方少行在心裡歎息。
「許大掌櫃府裡,兄長是教導他的兒女讀書嗎?」月映似笑非笑的問。
「兒女自然是有,還有他的妻妾們。不過妻妾的話,教的就是識字了,她們得背『女誡』,許大掌櫃還要抽背哪。」方少行說著,臉上露著不贊同的表情,搖了搖頭。
「兄長不願意教妻妾識字嗎?」
「不是。」方少行有些悶悶不樂的,「雖說背後道人是非,不宜,但實話是我個人並不欣賞妻妾成群。」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還不如偷不著。」月映語氣輕佻的吟著古今皆通、流傳長久的男人心態,換來方少行皺眉的視線。
「月映也想著三妻四妾?」他語氣裡透著不贊同。
「兄長不想嗎?」月映倒是輕盈反問。「左擁右抱,乃人生樂事。」
「夫妻自當相敬如賓,白首偕老。」方少行硬邦邦的冷聲回瞽,語氣微微加重的又道:「己所不欲,匆施於人。要妻子潔身自愛、忠貞不二,做人家丈夫的也該要從一而終,憐愛如初。」
「但是人心多變。」月映笑吟吟,天真可人。「花兒多嬌,朝開夕落,人心也不過如此。今天還一心向著結髮伴侶,但是明天就變心了,又要怎麼辦呢?」
「誠實以告。」方少行鄭重答道。
月映臉上笑容微微一頓,「然後呢?」
「將對方的感受視為第一,妥善安排,若要離緣,也要將對方照顧得妥當才是。夫妻情分不再,至少也該記著曾有共枕之緣。」
「兄長此想祛是不是太過天真了?」月映笑得柔軟。
「他人三妻四妾、拈花惹草,自是他人之事,管不得這麼多。」方少行沉著聲音,顯出他分外的認真。「但我既然這麼想了,也要做到底才是。現在還沒有尋得中意女子,若是日後尋得,當然要珍而重之、憐愛待之。」
月映望著他,倒沒接話了。
方少行卻從認真嚴肅的心情中回過神來,才醒悟到自己話說得重了,雖然自己想法沒錯,但這麼嚴重的說出來,極可能會嚇到那天真模樣的月映啊。
他有些懊惱。
良久,月映舉起手,慢慢將端著的冷涼茶水喝完。
方少行見狀,還想阻止他,重新倒過一杯熱茶再喝才好的。
月映卻慢慢的,像沉思著什麼似的,一口一口的將茶喝盡。
「如此天真……著實分不清是兄長未涉世事,還是因為死書讀太多了,竟不明白要循著世俗規矩去活才輕鬆省事。」
那清潤的珠玉般的聲音含著笑意,卻分不清這話裡究竟是惡意還是嘲諷。方少行皺起眉來,卻見著說話的月映將目光投得遠了,竟是無禮的沒有將視線放在對話者身上。
方少行一下子沒有辦法判斷要拂袖而去,還是婉言勸告才好。
月映倒是笑了起來。
淡淡的聲音流雲飛絮般的滑過他的耳際:「兄長姑且聽之,聽過便忘吧……曾有個知名琴師,貌美藝高,多少富商貴人想與之結交,收其入房,但琴師潔身自好,沒與人太過往來。可惜,她也保不了自己多久。給人在酒宴上灌了藥,跌跌撞撞的逃出來,卻又掉進另一富商手裡,一夜雲雨,那富商便把人收進房裡,當了富商家中不知第幾個小妾。琴師雖然懊悔,但既然嫁人,也就依循規矩,安分的當起小妾來。可惜富商家中妻妾太多,爭寵太甚,那琴師雖然現下受寵著,但也只是一時而己,沒有多久就被冷落了。所幸她懷了孕,生了個孩子下來。那女孩兒爭強好勝,以為自己越出色,就能保住其母不受委屈。妾生之女,鋒芒卻壓過正妻所出,惹得失寵的琴師處境艱難,但那蠢笨女孩兒竟未察覺,一再地在富商面前太出風頭。那女孩兒越出色,失寵琴師在暗地裡就越是被其他妻妾欺辱,而承繼了琴師美貌的女孩兒也被富商注意到了,他打著主意要把女兒送人做寵玩,以籠絡富商欲結交的大官。琴師知道後,把女兒叫來跟前,哄著她帶足金銀,私自出府去投奔舊友,然後那琴師……在太雪的冬夜裡,投井自盡。出事之後,富商忌諱著醜事外洩,影響聲譽,下令府中眾人封口。這事甚為駭人,極為隱密,所知者寡。月映不過偶然聽聞此事,猶有心悸。人心如此薄倖,女子命途如此屈辱,如此刻薄世道。」
交織血淚的秘辛從月映口中淡淡說出,乍聽之下像是輕描淡寫,但聽著聽著便不禁毛骨悚然,為其人心險惡,醜陋不堪。
方少行很苦惱。
雖然月映說是姑且聽之,聽過就忘,這描述的手法也像是一個別人的故事而己,但是他的語氣太淡,表情太靜,兩泓深潭中的星光盡數隱沒,他整個人在敘述時,就像個蒼白的娃娃一樣沒有任何存在的生息。他聽著聽著,就是沒有辦法將之當成一個故事,聽完就忘。
血腥太重,淚水太沉……
也許就因為難以且荷,月映才刻意的輕淡述之。
但方少行難以忘卻。
月映投在遠方的視線,再也沒有轉回他身上來。手裡那盞空了的杯子,也沒有再添茶水,就那麼僵硬的,像是結冰般的攏在他的手心裡。
方少行不禁責備自己做什麼提起妻妾話題,早該另說其他輕巧話題,也好過勾起月映心裡的這個慘烈故事。
一時無人出聲,靜靜的只聽風聲刮旋,而週遭人聲喧嘩,卻獨有他們這一桌寂靜悄然,唯有呼吸輕輕。
方少行無法將視線從月映身上移開。
天真笑著的他很可愛;委屈著拒絕餵食的他很可口;跌進懷裡時的他很惹人憐;懂得品嚐美食的他很動人心;而如今輕愁微憂的他,更是令人恨不得為他拔刀出頭,只求一掃他眉間微蹙。
第2章(2)
冬日的夕色落得很早,待到察覺之時,己是黃昏向晚。
方少行還沒有問到他的住處,日後怎麼聯絡。
才要開口,就聞一陣甜軟香風襲來,三個生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奔上樓,朝著他們這一桌直衝,跑得微喘。
他很困惑。這三名少女生得可不像月映啊。
「月……公子。」那為首的,是個長髮分成雙鬟的少女驚險的在舌尖轉過發音,向著月映說話:「天晚了,該回去了。」
「哎,都這個時間了。」月映像是忽然從迷茫中清醒,朝三名少女眨眨眼睛,略有歉意。
那長髮分為一左一右綁成單鬟的少女跟著站到月映左右,綁雙鬟的少女則是拿出錢袋把桌上的帳付清了,向方少行輕俯首為禮,便要把人帶走。
方少行連忙開口喊住人。
「月映!日後我們……」
月映回了頭,像是淡淡笑著。「隨緣可好?」
他一愣,「不好!」
「哦?」月映停下腳步,然後靜了靜,像在考慮。
方少行明確的表達他的意志。「我想再見到你。」
「那麼……就一月一見吧,好嗎?」月映的聲音輕輕淡淡,像是將要長久連綿而去的相思一樣。「下個月,就今天這日子吧。」
「好。」方少行乖乖的點頭。
月映輕輕笑了,被三個少女簇擁著,頭也不回的走了。
方少行目送他離去,卻沒見他們一行人步出茶樓,倒是不久後有一頂大轎子被四個漢子扛著,穩穩的起轎離去。
他在茶樓裡,望著月映所坐的位子,一個人靜靜喝完那壺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