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他就被同事以一串精采的美式國罵問候了。
這一罵,反倒把他罵醒了。確實,他這段時日的表現真的很沒Guts,藏頭縮尾,像個閨女一樣躲在角落扭手指耍糾結,丟盡男人的臉了。
愛就是愛,勇敢承認又會怎樣?了不起再被拒絕一次而已,又不是沒被拒絕過,面子一斤值多少?
不同於六年前的是,他們現在有小孩,就算被拒絕也不可能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他還有那麼長的時間努力,有什麼好怕的?
人一旦跨過了某個盲點後,眼前的世界就會豁然清晰起來,然後看到許多以前不曾思考過的角度。
是不是,當年她會拒絕他,他自己也必須負極大部分的責任?
第9章(2)
在當時,他一副犧牲奉獻、無怨無悔的情聖模樣,又幾曾站在她的角度想過?他是心甘情願,可是對她而言,不見得是感動,而是壓力,他讓她,承擔了他人生的成與敗。
出國吸收新知、開拓世界觀,對一個學建築的人而言有多重要,他自己不是不知道,除非他甘於學個半吊子,一輩子高不成低不就,在他睜眼說瞎話,說不出國對他的人生不會有太大影響時,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又如何說服她?
試圖隱瞞她的當下,他自己就已經先亂了陣腳,又如何讓她安心跟著他的腳步走?
如果是現在的他,一定會坦然與她商議,告知自己的人生規劃,然後問她:「如果是不預設任何立場,順其自然的等待,也許最後我心意不變,自戀點假設你也沒遇到比我更愛你的人,這樣的可能性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等等看?」
如果是這樣,相信她沒有理由拒絕,更不會下那麼重的猛藥讓他斷念。
在當時,他自以為是被辜負的那一個,只看見自己傷得多重,在那裡自哀自憐,心懷怨慰。可是在一起是兩個人的事,這當中她所表現出來的快樂既非虛假,分開又怎麼會只有他一個人傷?
他竟到現在才想到這一點。
相陪一場,誰不想好聚好散?可是到最後,他還是讓她去承擔那些事,無論是面對母親,還是面對他,連壞人都還要讓她當。
回到原點。上述也只是他自戀的假設,說來自爽一下而已,也可能事情就是她說的那麼單純,嚴君威各方面條件都比較適合她,而他太遜了,才會被淘汰掉。好吧,那又怎麼樣呢?他現在已經不是吳下那個叫阿蒙的,自尊也沒有脆弱到隨便戳兩下就會碎了一地的少男心,嚴君威要真有那麼威,不會六年後的現在還沒將她娶到手。
要論適合大家來講,那人桃花債多到像老人臉上的斑,他可是專情到自始至終只有她一人;論經濟條件,那人也不過強在家世好了點,他靠自己的能力,同樣能讓妻兒衣食無虞,還附送一個滿心想補償、預備將媳婦疼到心坎去的媽;在性事上,他年輕力壯,與她的契合度百分百,嚴君威要怎麼比?更別提他還是她孩子的爸,嚴君威算哪根蔥?
扳著手指隨便數,都覺得自己條件優到爆,還有誰比他更有能力給她幸福?
六年前他說要跟她結婚,人家會笑他不自量力,不然就是卡到陰,抓他去廟裡灑灑符水祭改;六年後他說要跟她結婚,眾人只會說是天造地設,璧人一對!
情況早就不一樣了,他擁有那麼多的優勢、那麼大的努力空間,還有什麼理由裹足不前?再去數那種「她愛我、她不愛我」的小花瓣,連他都會唾棄自己不是男人!
沈雲沛消失超過一個禮拜了。
這大半年來,他幾乎都跟他們母子混在一起,突然不見人影,讓孫蘊華一整個好不習慣。
那時明明說過,一周至少給他一天與孩子培養感情的機會,他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不給句交代就搞失蹤。
孫蘊華幾度想撥電話給他,想到那晚他甩門離去前的神情,又軟了手。
她沒想到問出那句話會讓他露出那樣的神情,彷彿她不經意刺著了他的痛處,驚痛慌亂,懦弱得想逃。
這幾日,每每思及他那時的眼神,心便會莫名地扯疼,這樣一個連面對異於常人的兒子時都能從容不迫的男人,竟然會怯懦。
他怕她。
重逢以來,他表現得太淡定,以致讓她忽略了,她曾經狠狠將他送出的一腔真心,全數打包奉還過。
從他的立場來看,六年前確實是她辜負了他,根據他說的那種偶像劇定律,她早該被他報復得虐身又虐心,他是沒照著演,可那並不代表他就不受傷,如今一副理所當然地問他還愛不愛,是有些欺負人了。
所以他現在搞人間蒸發,是可以被理解的。
某一日經過與他重逢的那條街,想起他目前負責的建案就在附近,本想繞過去看看,如果運氣好點遇上他的話,她會為自己的莽撞道歉。
她沒有遇見他,反倒是看到上回醫院腿受傷的那個工人。
聽工地主任說,他好像回美國那邊處理一下以前工作的事吧。
這是她得到的訊息。
原來他出國了。
他要出國,連聲招呼也沒打,走得無聲無息。
接下來一連幾日,她的心情都被這件事搞得無比低落。
他又不是她的誰,當然沒有必要事事向她報備,只是一直以來,太習慣他的體貼,一旦被他當成交情一般的朋友對待,心裡竟會如此難受。
這一趟,會遇到他說的那個曾論及婚嫁的前女友嗎?會不會一見面,點燃舊情就決定復合了?還是……
她滿腦子胡思亂想,沒有辦法接受自己從他心裡最重要那個地位,退居到普通人的位置上,更沒有辦法接受,最後他有了新的感情歸屬,不再屬於她……
大概她的反常太明顯,連若若也受到她影響,格外安靜,連最喜歡的蓋房子模型也不玩了。
才十天!他才走十天而已,整個屋子就靜得不像話,什麼都不對勁了。她蹲在流理台前,挫敗得想哭。
感覺小小的力道輕輕扯動衣角,她趕緊抬起頭,揚笑問:「若若,我不是叫你先吃飯嗎?媽媽湯快煮好了。」
男孩手中端著那盤他最愛的芋泥丸子,靜靜看著她,也不說話。
「怎麼了?」
她一時沒能理解過來,直到他輕輕地、幾不可聞地吐出聲音。「爸爸……」淚霧,毫無預警地湧上眼眶,她用力地將兒子抱進懷中。
他不吃芋泥丸了,一顆都沒吃,全留給那個人,不搶、不惹他生氣。
他想要那個人回來。
兒子在想念爸爸,他自己甚至不曉得,那就叫思念。
沒想到他們母子頭一回親密分享彼此的心情,竟是來自對同一個男人的想念。她心房酸楚,親吻兒子木然的臉龐,給予安慰。
這是怎麼回事?
他才離開半個月,地球已經被外星人侵佔了嗎?
沈雲沛有些傻眼,看著滿屋子的雜亂,結結巴巴問來開門的兒子:「家裡……被土匪洗劫是不是?」
兒子一聲也不吭,只是緊緊抱住他大腿不放。
好吧,至少他感覺到自己的出現是得到高度歡迎的。
也不期待兒子能給予什麼了不起的答案,直接自己探險比較快。
原本明亮光潔的地板,處處儘是不明的灰黑污漬,滿桌子的雜亂看得出好幾天沒整理了,廚房垃圾桶堆滿泡麵及速食品空盒,洗碗槽更是大客滿,一路走向臥室,連衣服也亂堆、小孩的玩具東丟西扔……這對一向愛乾淨又超珍惜自己小窩的孫蘊華而言,是極不尋常的事。
一進到臥房,他就知道原因了。
窗台邊放了一塊抹布吸水,四周油漆面漾開一大片污痕,往下延伸,地板也一灘水漬。
「若若,不要過來,小心跌倒。」他擰乾水氣飽和的抹布,擦乾地板後,再轉身四處查看,初估災情只有臥房及若若房間上方的天花板,木作裝潢已被敲開,散發出木頭被水氣侵蝕後的霉腐味,所幸客廳並未波及。
這個房間暫時不能住人了,若若這幾天應該是跟母親睡,看得出來母子倆這陣子過得有多糟,連屋子都沒心思整理。
他再次回到主臥,將注意力放回抱膝靠坐在床頭的身影。
「家裡什麼時候開始漏水的?」
「一個多禮拜了。」她悶悶地說,埋在膝上的臉不肯抬起來。
他走上前,輕輕將她摟進臂彎,然後才看見埋在被窩下的腳踝包了好大一團。「腳呢?又是怎麼回事?」
「有一天早上起床太匆忙,踩到那灘水,就跌倒受傷了。」
「你沒找人處理嗎?」
「請抓漏人員來看過,說是樓上的管線破裂,我這裡沒辦法處理,必須請樓上修繕,可是樓上一聽說要打他們的牆,死也不肯配合。」
他皺眉。「沒請管委會或管理室的人出面協調嗎?」
「有,可是管理室那方面說,對方態度強硬地拒絕,他們也沒辦法,該幫的都幫了,兩手一攤就不理我了。然後我自己去找樓上溝通,本想好言相商,對方直接賞我閉門羹,叫我不要再騷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