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令他錯愕。因為他們甚至不認識對方,她卻在第一時間就擁抱了他,好像他們是天涯相逢的友人。
心心笑出聲,介紹兩人。「秋秋,這是韓若石,一位新朋友。」
若石很快地點了點頭。「你好,秋秋。」
秋秋微笑時,臉上凹凸不平整的舊傷痕被嘴唇彎曲的弧度所牽動。「你好,若石。」隨後催促心心,「快去浴室洗手臉,這位英俊的先生就交給我來照顧啦。」
照顧?!若石有點想笑。他都三十歲的男人了,哪裡還需要人照顧呢?但這兩個女性談論他的口吻,就彷彿他還是個小男孩一般。
「那我就把他交給你啦。」心心笑道:「可別把他給嚇跑了,小凱待會兒過來會找我要人。」臨走前又道:「哦,若石,你也得去洗個手臉,秋秋會照顧你。」
若石完全沒有置喙的餘地。
心心一離開,秋秋已經將他帶往洗手台去洗手了。他像只溫馴的老虎,任由秋秋擺佈,倒了洗手乳在手上搓洗了很久。
洗完手,秋秋又帶他參觀南瓜屋的格局,同時驕傲地介紹在這裡工作的其他三個人,分別是——
「天天,午安。」若石向一名行動有些遲緩的青年點頭致意。
「美麗,你好。」若石接著問候一名身形圓滾滾的年輕女孩。
「嗨,小安。」若石問候最後一名成員。同時發現在這裡工作的四人,包括秋秋,都是一般社會上認定身心有障礙的人。
秋秋有半張被火紋燒過的臉,當她笑起來時,半邊被燒燬的臉往往會因為頰肌被牽動而扭曲。
天天中度智能不足。
美麗則是一名自閉兒。
小安行動不便,他只有一隻半的手:他的左手只有上臂,沒有下肘。
韓若石無法相信,歐陽心心在完全沒跟他提過「南瓜屋」的組成成員的情況下,就將他交給了他們。難道她不擔心他可能會不小心傷害了這些人的心?因為他是那麼的錯愕,完全沒有準備看見這個……
介紹完畢後,天天、美麗與小安又羞澀地回到各自的領域去忙碌。
秋秋則用她那半張扭曲的臉孔看著若石道:「很訝異嗎?」
若石完全明白秋秋在問些什麼。她是在問看見殘缺的他們,是否感到訝異,甚至是厭惡?
他長年在商界打滾,早就學會了說客套話的方法,在這種情況下被問到這種問題,一般人多會保留地說些客套性的言詞以避免尷尬。畢竟,有誰能真正面對自己的殘缺呢?特別是像秋秋這樣有著半張美麗臉孔的女性。
她從一開始就特意站在他的右邊,就是想將最殘缺的左臉呈現給他看,不想要任何的偽裝和修飾。
那使若石覺得任何委婉的說辭對秋秋、對天天他們來說,都不適當。
因此他只能誠實地點頭道:「很訝異。」他真的沒料到會看見這些。
只見秋秋滿意地點點頭說:「會不訝異才怪,我這半張臉醜死了,有些新客人剛進來南瓜屋時,都會被我嚇一大跳。還有小朋友被我嚇哭過呢,呵呵。」
秋秋繼續道:「剛剛我看你好像不是很驚訝,以為心心事先告訴過你了。」
若石搖頭。「她什麼都沒說。」突然他想起她其實還有說過一句話,唇角揚起一個微笑的弧度,不自覺的。「不過她有告訴我,南瓜屋販賣夢想。我想我有點好奇,這裡都賣些什麼樣的夢想呢?」
秋秋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輝。她領著若石來到麵包櫃前,取出一個剛烤好的金黃色麵包。「來,吃吃看。」
還沒吃那麵包,麥子和南瓜的香氣就已經撲鼻而來。若石毫不猶豫地咬了一大口麵包,仔細咀嚼品味。
秋秋專注地看著他,眼中有著特殊的期待。
吞下麵包,若石不假思索地說:「這真好吃。」
真的好吃,口感很扎實,又不會太硬,他沒吃過這麼好吃的南瓜麵包。甚至不需要太多人工佐料,這麵包已經擄獲了他的胃。他又咬一大口,仔細咀嚼滋味。
「是嗎?」秋秋眼中綻放光芒。「這麵包在我們店裡的別名是『夢想一號』。」
若石領悟過來,同時想起剛進門時,秋秋的那句話——麵包是提供給飢腸轆轆的肚子的,要收錢。
他微笑道:「這要多少錢?」他伸手就想要掏出藍諾的皮夾。藍諾一向習慣隨身帶些現金。
秋秋阻止他。「友情無價,我代表南瓜屋歡迎你。若石,今天你可以免費品嚐店裡的麵包。」
若石直覺回問:「到了明天就不能免費試吃了?」
秋秋開朗笑說:「那可不,你剛剛吃的那麵包,要價四十元整,價位偏高。可不蓋你,南瓜屋的麵包走養生精緻路線,而且非常的暢銷呢。」
若石笑說:「看來我真是來對了。」
這句評語,使若石徹底地擄獲了秋秋的友誼以及一張萬年熟客券。
十五分鐘後,當歐陽心心簡單梳洗過,換上一套南瓜屋的工作服下樓時,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秋秋滿臉笑容地站在若石身邊聊天,而向來害羞的美麗雖然遠遠地站在一旁,但注意力偶爾會集中在若石身上。
天天與小安不時插進一兩句對話。天天說話的速度很慢,但每一次,若石都會很專注地側耳傾聽,並不時地點頭回應。
當下歐陽心心突然有些明白,也許這就是她會在無預警的情況下,輕易地信任他的緣故。之前她一直沒去細想,但現在,她稍稍瞭解了。
他確實有一顆十分溫柔的心。
看見心心接近,若石停下對話,將注意放到她身上。她換穿了一套南瓜屋的工作服——白棉衫、南瓜色的圍裙,以及一條黑色棉質運動褲。
長褲可能是借的,因為不怎麼合身。
瞧見她略濕的發尾,忍不住地,他伸出左手輕輕碰觸那濕潤的髮梢,像個熟識多年的朋友般,動作中透著不經心的熟稔。沒去注意這對他來說,並不是常出現的舉動。
「你動作滿快的嘛,我只等了一千年那麼久。」
心心這回沒有楞住,她想他只是在說俏皮話,便玩笑地檢查起他的手。「有沒有把手手洗乾淨啊?」像個幼稚園老師一般。
若石笑開,假裝童言,「有。秋秋老師監督得很嚴格,我洗得很乾淨。」
在旁的秋秋聞言,笑瞇了眼睛。連不愛笑的美麗也彎起唇角——雖然不明顯。
心心哈哈大笑,正要說些什麼來回應的時候,大門突然被推了開來。
「啊,小凱來了。」心心說著,同時迎上前去,幫忙思思拉開門扉。
小凱先一步蹦蹦跳跳地跳進來,臉上掛著健康紅潤的微笑。
「心心!」男孩伶俐地瞧見其他人,又喊:「秋秋、天天、美麗,還有小安!」完全沒有輩份的顧慮。「我病都好啦——」眼角巡視著,直到看到若石,奔了過去,拉住若石的手不放。「叔叔!謝謝你等我們來,現在可以開慶祝會了!」
若石反握住小凱的手,微笑道:「好,就來開慶祝會吧。」可是,完全沒經驗的他轉頭看向歐陽心心。「接下來要怎麼做?」
歐陽心心眨了眨眼。「問得好。」同時交給他一大包氣球,笑著給出指示,「首先,借你的嘴,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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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出院慶祝會,完全超出若石的想像極限。
這是一場毫不中規中矩的派對。
南瓜屋的大門上掛了一枚「休息中」的壓克力吊牌,半開放式的空間,只有南瓜屋的四名成員和歐陽心心一家人,以及他。
當他們開始吹起氣球,並將氣球裝飾在南瓜屋的各個角落和彼此的衣服身上時,若石開始意識到這場慶祝會絕對不會像他過去所出席過的任何一場宴席。
三十分鐘後,當所有努力吹出來的氣球堆滿了整間屋子時,大家的臉色都因為吹太多氣球而有點發白,卻沒一個人喊停。
大家都在比誰能把氣球吹得又大又快。最後是天天獲得第一名,他努力吹著氣,直到將一顆氣球吹到爆在臉上,所有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而天天也露出一抹羞澀的憨笑,低頭繼續將其它氣球吹爆。
再然後,他們開始將吹好的氣球綁在南瓜屋的各處角落裡,花花綠綠的氣球活像一朵朵雨天過後自地上冒出來的斑斕野菇。
辛苦地揮汗佈置著麵包店,正在天花板上懸掛氣球的若石捲起袖子,爬上兩張椅子疊起來的臨時梯子上,將一串串色彩繽紛的氣球用絲線綁好,而後再搭配著一串串的小燈泡。他已能想像入夜後,店裡燈光閃爍的情景。
才綁好氣球,還沒跨下椅子,一杯冒著氣泡的冰可樂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感激地接過,看著站在下方的歐陽心心。
她仰著臉看他,臉上掛著經常出現的微笑。
「謝謝。」他接過可樂杯,喝了一大口——生平第一次喝這種飲料,使他皺起眉頭;沒想到可樂有一種藥水的味道,很像感冒藥。然而他依然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