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尚書知道媳婦那番話是用來提醒自己的,連忙喚幾名家僕壓制兒子,阻止兒子衝動。
孫公公心知難收場,飛快揚尺,草草打完剩下的四下,再講幾句婦德之類的訓誡之詞,便轉身離去。
無雙強撐著,牙關咬得死緊,無法遏制的疼痛在每寸知覺間奔竄遊走,她身形僵冷,肩頭佝僂,冷汗濕透衣衫,涼涼地貼在身上,是透骨的冷,她極力抗拒著那股徹骨寒冷,極力壓制翻騰的胃酸,她試著控制住顫動的身子,然而眼前一切漸漸虛浮旋轉起來……
孫公公離開,壓制鍾岳帆的僕人退下,他急急衝上前抱住無雙。
岳帆落入視線中,她鬆開胸中那股硬氣。
噗地,一口鮮血疾噴而出,血花在空中漫開,落下點點鮮紅,撐不住了,她癱倒在他懷裡。仰頭對上他關切的眼神,像是看透什麼似地,她笑開,說道:「我再不欠你了。」
緩緩閉上眼,她任由自己墜入無底深淵。
鍾岳帆再也忍不住滿心哀慟,啞聲道:「是我欠你……」
第二章 新人笑,舊人哭(1)
所有人都以為無雙扭轉心意,準備好好過日子了。
她努力吃飯吞藥,努力扮好主母角色,即使雙手裹著一圈圈厚厚的棉布條,依然遵照聖旨,傾全力為丈夫和蔣孟霜籌辦婚事,聘禮、新房、宴席,無一不用心。
無雙馬不停蹄地忙著,所有人都看到她的辛勞,也能感受到她的心苦,尚書府的下人經常在背地裡為少奶奶不值,幾個貼身大丫頭甚至暗地垂淚,唯有她卻恍然不知似地。
公婆心知媳婦賢慧,此事太委屈她,可天下女人,誰能不熬過?
即便心如刀割,自始至終,無雙臉上都帶著淡淡的合宜笑容,像是真心為即將到來的喜事高興似地。
她再不想讓兒子看見她的哀愁,前世她太在乎自己的感受,忘記兒子心思多麼敏感細膩,她的妒嫉謀殺了兒子溫柔的心,讓他恨上父親,以至於父子離心,以至於兒子自暴自棄。
此生她再不做相同的事。
一得空她便摟著圜兒,不斷說話唱歌,不斷告訴他人生的道理,她要他堅強冷靜,要他沉穩茁壯,因為相聚的時間不太多了,她格外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兒子終於睡著,無雙揉揉發酸的肩膀,回到自己屋裡,卻意外發現岳帆坐在床邊,翻著她給圜兒寫的童話故事——驢耳朵。
鍾岳帆喜歡她寫的每個故事,那些故事有趣、涵義又深,雖然是給孩子看的,但他看得津津有味。
聽見腳步聲響,他放下書冊,抬頭笑道:「回來了?」
「是,圜兒睡了。」
他走到桌邊,從繡籃裡取出一件半成品,那是男裝,他明知故問道:「你給我做的衣服太小了。」
「是嗎?那就不要了。」她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不想反駁。
「這真是要給我的?」他追著她的目光,企圖逼出她的真心話。
「是啊。」她淡淡略過話題,來到梳妝台前,卸下釵環珠翠,成日戴著一堆增長氣勢的物件,真累。
鍾岳帆不允許她略過,走到無雙身後,兩手落在她肩膀上。「說謊,這是你為自己縫的,對吧?你想走了,不管我給不給你和離書。」
多年夫妻,他終究是瞭解她。
無雙選擇不回答,問:「怎麼還不回房歇下?別讓蔣姑娘久等。」
她把他安排在蔣孟霜的院子裡——人家初來乍到,是該多幾分維護——岳帆這句話,她記住了。
「回答我。」鍾岳帆扳過她的身子,堅持問。
她自顧自的說:「唉,怎麼會忘記,再過幾日你們便要成親,確實不能再見面,你等等,我讓人把寧園收拾出來。」
鍾岳帆皺眉,事至此他怎會看不出無雙在躲避自己,所有人都以為她恢復了、妥協了,以為她打算好好過日子,但是、並沒有,她正在把他往外推,正在想盡辦法離開,尚書府於她不再是家,而是牢籠了嗎?
他慌了,一把拉回她。「雙兒,不要把我推開。」
深吸一口他身上熟悉的氣息,怎麼辦,她還是好喜歡這份溫暖的感覺,彷彿在裡頭待著,天就不會塌下來。
可是多矛盾啊,恰是因為他,她的世界崩塌。
鼻中微酸,眼底有些發脹,伸手,不自覺地環上他的腰,頭緊緊抵在他胸口處,心中五味雜陳,酸甜交錯如雲湧。
她知道的,應該剜除眷戀,應該用力推開他,臉上微微的掙扎後,她做了,他卻不允許,硬是施加力氣,將她牢牢按在自己懷裡。
無雙淒涼一笑。傻子,堅持什麼?雞肋無味,丟了便是,強留在身旁只會腐爛發臭。
她低聲道:「弄錯了,是你把我推開的。」
從他帶回蔣孟霜那天開始,她已經被推開,是太傻、傻得以為傾力一搏,還有機會把愛情找回來,可惜……
前輩子,她不是不明白他的痛苦無奈,她知道他的寬容、善待,來自他高潔的品格,而非他的愛。至於她,堅持己見、剛愎自負,她極力爭取的,恰恰是他再也給不起的奢侈。
「我沒有推開你,我要講幾百次你才相信,你和孟霜一樣,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女人。」他氣得大喊,不明白聰明如她,怎就聽不懂。
她撫著他青髭微冒的下巴,微微的刺、微微的癢,她總喜歡用自己的額頭在上面輕輕蹭著,蹭出親密、蹭出感情,蹭出兩人之間最甜美的回憶。
「岳帆,我是真的愛你,很愛、很愛,是你無法想像的情緒,推開你,比割肉更痛,我想要你的感情,和過去並無不同,只是你選擇鬆開我的手,牽住蔣孟霜了。
「我不想墜崖卻已經墜崖,粉身碎骨的我,再也付不起一份完整的愛,所以,就這樣好嗎?承認不愛我,承認我們已經沒有未來,並不會讓你太難堪。
「別再讓道德責任牽制,好好愛蔣孟霜吧,雖然我嫉妒她、更想詛咒她,但我明白,再多的怨恨,都無法讓我們回到從前,我常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所以,岳帆,我決定放過她,也放過自己了,所以你也放過我,好嗎?。」
嘴巴叨叨絮絮說著理智的言論,心已壓成齏粉,但她必須笑著,才能說服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痛。
那年她以為穿越時空,是為了遇見這個正確的男人,殊不知……男人沒有正確的,要不要賞你一個完美結局,端看上蒼的決定。
「你是在宣告,你不要我了。」
「不對,我決定成全你。」
「話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事實上你就是心狹,你就是容不下孟霜,你非要我從你們之間選出一個,雙兒,我與孟霜已有夫妻之實,我不能拋下她,你懂嗎?是你說的,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不是?」
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在他的認定中都是在為難蔣孟霜嗎?
無雙笑不出來了,一碗水端平?這種事只能在嘴上說說吧,主觀意識總是決定人的看法。
既然如此,好吧……她不再說「冠冕堂皇的話」,無雙歪著頭,靜望他。「愛情本來就很狹隘,容不下第三個人,在蔣孟霜出現的那一刻,我們的愛情已經崩壞,我從來只要最好,不願將就其次,你聽清楚了,你已經是我心中的『其次』,不再是我想要的男人。」
鍾岳帆眼底冒出怒火,說得這樣殘忍,是因為一心求去,已經不介意會不會傷害他?
自尊受創,鍾岳帆恨道:「不管是主要或其次,我不允許你走,你就不能離開。」他揚聲大喊。「儲忠、儲孝。」
兩個高大的男子從暗處走出來。「屬下在。」
「給我寸步不離的守著夫人,不許她出府一步。」
「遵命!」兩人拱手應聲,站到門外。
鍾岳帆推開門,只聽得無雙自背後幽幽說道——
「別做徒勞之事,你只能禁錮我的人,無法禁錮我的心。」
「信不信,我可以!」他猛地轉身,怒眼相望。
他要求自己自信、逼自己篤定,他說服自己,他有足夠的把握,一旦塵埃落定,現況再也無法改變,她就會認命。
日子要繼續過下去的不是,他們之間有圜兒、有鍾家,早就不能被分割!
「承認自己不愛了,很困難嗎?」奔到他身後,抓住他的衣袖,她試著做最後努力。
「你無權作主我的心,愛不愛我比你更清楚。」
「那麼,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點的喜歡,放我自由,好嗎?」
「不好,你一輩子是我的女人,誰也無法改變。」
他斬釘截鐵的口氣讓她明白,說服他希望渺茫。
鬆開手,淡淡的失望在眼底凝聚,她說:「鍾岳帆,你很貪心。」
兩人對視,一輪明月斜照,皎潔的月光在兩人中間潑下一地的細碎銀白。
這輪明月……無雙心下陡然一酸,數年前的中秋,也是這樣的相對,可那時唯有重逢的欣躍,何曾有明月照不透的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