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哭得更凶了,無雙無言地望向爹爹,她很清楚,爹有多疼愛自己,說這樣的話,心……很痛吧?因為真正慣壞她的,不是娘、而是爹。
輕咬唇,抿去嘴角的酸澀苦鹹。無雙道:「爹,是您說的呀,我要當天下無雙,我的人生只要燦爛輝煌,我只能是丈夫的首要,但眼下……我怎麼能允許自己成為別人的將就?爹,請您相信,離開尚書府,我可以過得很好。」
虧她讀那麼多書,虧她聰明伶俐、無人能及,怎會說出這種傻話?一個被休棄的女人,等於被判死刑!
他搖頭,破釜沉舟的威脅起女兒。「別跟我說那些無用的,你敢和離,不只圜兒,你連半點嫁妝都不能帶走。」
無雙苦笑,同樣的話……前世的自己,便是因為這些話而留下。
她清楚這個時代對女人有多麼不公平,清楚身無分文的自己,無法在這裡存活下去,所以她選擇留下,於是她活著,心靈卻日漸腐朽。
緩緩吐氣,再正眼對上父親時,她平靜回答,「無雙明白了,我不會帶走任何嫁妝。」
都這樣說了,她還堅持?燕侍郎沒想到女兒竟固執至此,氣得衝上前,一巴掌甩在她的臉上。
命運,從這裡開始改變。
前世,她在那些話中妥協,此生,路從此處分歧,她不確定命運會丟出什麼新招讓她接,但她再也不要「一樣」。
熱辣辣地、臉腫了,蒼白的左臉印著鮮紅指印,淚水淌下,串著一根根指印,串起濃濃的哀愁。
她試著微笑,兩道柳眉卻緊鎖,眼底只寫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這瞬間,鍾岳帆彷彿看見當年那個倔強的少女,指著他說:「如果你的心太大,除了我還想裝下其他,就別來招惹我!」
那年,她的臉龐紅潤,她的笑容明媚,從小被捧在手掌心的燕無雙,從未嚐過淚水的滋味,而今……是他的錯……
罪惡感揚升,他有著深深的歉意,不該的,不應該對孟霜動情,不該辜負無雙的心,可事已至此,他無法扭轉局面,只能順時順勢往下走。
「把話給我吞回去。」燕侍郎既痛心又生氣,怒視著無雙,他絕不允許女兒自毀前途。
無雙搖頭說:「爹,是女兒不孝。」
這是堅持到底的意思嗎?她就不能妥協一點、退讓兩分?揚手,又是一巴掌,這一掌打偏她的臉,她咬破了嘴唇。
無雙把臉轉正,注視著父親,再說一次,「爹,對不住。」
氣!哪來的倔強,她到底曉不曉得成為下堂妻,晚景會有多淒涼?她知不知道身為女人只能依恃男人?
是,岳帆辜負她,可人生除了情愛外,還有太多值得爭取的東西,冰雪聰明如她,怎會在這種時候犯渾?
恨意張揚,他忍不住揚手,想再度把女兒打醒。
但蔣孟晟抓住他的手,燕侍郎冷哼一聲,這是貓哭耗子?若非他不知羞恥的親妹妹,無雙需要承受這種巨大痛苦?
抽回手,巴掌又要落下,卻見無雙仰起臉,無懼迎上。她這樣,當爹的……心在淌血……
鍾尚書眼見狀況不對,急忙勸說,「別這樣,無雙是個好孩子,她溫良賢德、持家有方,只是一時犯擰,腦子轉不過來,讓岳帆好好勸她,會想通的。」
可不是嗎?夫妻間的事只能留給他們小夫妻去解決,旁邊的人說什麼都是多餘。鍾夫人回神,把兒子推到媳婦跟前。
見鍾尚書拉著燕侍郎急急離開,鍾夫人拍拍無雙的肩,低聲道:「好孩子,是岳帆對不住你,我發誓,鍾家和岳帆會善待你一世。」
無雙滿眼苦澀,之於婚姻,她要的豈止是善待。
「無雙不孝,惹娘生氣了。」
「好孩子,娘沒生氣,只是心疼,你要記住,你不是我的媳婦,是我的親閨女啊。」
望著慈愛的婆婆,深歎……那一世,是自己的惡形惡狀、手段心機,把婆婆的慈愛給抹滅的吧?
「多謝娘,還望娘好好教養圜兒。」
「怎麼還說這個,不許走,你這輩子只能當我鍾家的媳婦!」
鍾夫人對燕夫人一點頭,也拉起親家夫人的手往外走,一路走一路低聲勸慰。「放心,哪家的夫妻不吵架?
還不是床頭吵床尾合,沒事兒,岳帆會說動無雙的。」
無雙聽見了,但心已定、意已決,任誰也別想說動。
前世過得太辛苦,她不願重蹈覆轍,即使愛未滅、情未斷,她都……
看一眼岳帆,眼底盛滿落寞,終究是無緣人,她必須割捨。
「你到底想要什麼?」
一個醇厚的聲音傳來,無雙微怔、抬頭。
她的憔悴撞進蔣孟晟眼底。
他是蔣孟晟,蔣孟霜的大哥,岳帆在邊關最好的兄弟朋友,在家書裡,岳帆提過他千百次,她熟悉得……也將他當成兄弟。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粗眉、深眸,五官像雕刀刻過似地,有點像混血男模,蔣家兄妹都長得很好,尤其是擄獲岳帆的蔣孟霜。
此次戰事,蔣孟晟頗有建樹,皇上封他為三品平陽將軍,之後他留任兵部,幾度獻策、出征,漸漸獲得皇帝看重。
無雙死的那年,他已受封平陽侯,他是個有能耐的男子,有這樣的哥哥,是蔣孟霜最大的依恃。
他問她,到底想要什麼?
無雙揚起臉,淡淡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苦澀,不知道紅腫的臉頰和指印,讓她看起來多狼狽淒涼。
深吸氣,清澈的目光望向他,她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回答。「我想要……退一步、海闊天空。」
視線相交,蔣孟晟在她乾淨透亮的眼眸中讀到,燕無雙不是矯情,而是驕傲,是勇於對自己狠心,她只要最好,不將就次要,即便痛徹心扉、也要捨棄。
該說她天真嗎?這世代對女人並不寬容,何況是被休棄的婦人。
蔣孟晟語重心長道:「固執只會讓你前途堪慮。」
她很清楚捨棄固執後的自己,變成什麼模樣,與其如此,她寧願堪慮。
見她不動如山,蔣孟晟歎息,把妹妹們帶出去,留下她和鍾岳帆。
第一章 心酸重生(2)
門關,兩夫妻對坐。
鍾岳帆靜靜看她,還是和當年一樣秀麗清妍,那雙眼眸還是散發著讓人無法拒絕的聰慧。二十歲的她為人母、為人妻,臉龐再無當年的純稚,卻有著令人難敵的溫柔。
當年她問他,「想娶我嗎?」
如今卻問:「給我一張和離書,好嗎?」
對於愛情、婚姻,她始終是個勇敢的女子。
「無雙。」鍾岳帆啞聲喚她,天曉得,他有多後悔。
回望岳帆,這是個斯文到不像武人的將軍,上蒼厚待他,風吹雨淋也不曾摧折他的容顏,難怪啊……難怪有這麼多女人想搶。
她笑著轉開話題,問:「記不記得成親才五天,你就要上戰場?」
「記得,你指著皇上的鼻子罵他沒良心,哭哭啼啼地送我出門,還被爹訓了。」
當時鐘岳帆心疼,躍身上馬、頻頻回首,捨不得他的小妻子落淚。
那次戰事持續一年,戰事結束後回京,他成了父親,那個愛耍賴撒嬌的小妻子脫胎換骨,蛻變成大家主母。
她溫厚祥和、慈藹可親,她收拾所有的尖銳與稚氣,努力成為好妻子,為他撐起家院。
那一年,她很難熬的,卻半句告狀的話都沒說。
她沒說自己年紀太小,生產之際,差點死去;她沒抱怨,十四歲的她為了打理偌大的尚書府,心力交瘁。她只是拚命把每件事做好,讓他無後顧之憂。
誰敢說,今天的鍾岳帆,不是燕無雙造就出來的?
無雙接話。「後來不是不哭,也不是把心給磨硬了,而是學會把眼淚悶在棉被裡,每次你出征,總有十來天,我得腫著雙眼、強撐笑臉,晨昏定省。
「我不相信鬼神,卻為著佑你平安,跟著娘和祖母燒香拜佛,我曾想,女人的一輩子很難不為男人而活。」
他握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懇切道:「那麼,再為我活一次好嗎?」
無雙像過去那樣,在淚水刷下同時,倚進熟悉的胸口,任由他的衣襟吸去傷心。
她哽咽。「對不起,那個為你而活的燕無雙,已經在撞樑柱時死了。」
「不要這樣,是我對不起你,是我違背承諾,可是孟霜她……」
她摀住他的嘴,搖搖頭,拉出一個丑到爆的笑容。「我明白的,她為你出生入死,她救你一命,你們之間有患難真情,你是該承擔她的一輩子。所以……」她退開一些,凝聲道:「岳帆,做人不能太貪心,你心裡已經住下一個新霜兒,就允許舊雙兒撤退,好嗎?」
「不要!」鍾岳帆一把將她拉回懷裡,莫名其妙的害怕著,硬聲道:「你只是忘記自己有多喜歡我,你只是太生氣我處處維護孟霜,可她初來乍到,我必須照顧她,我知道了、是我的錯,對不起,以後我會做到一碗水端平,我會公平對待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