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否認出了她?如今她換了軀殼,他還能認得她嗎?
安夏佯裝不知,問道:「尊駕是何人?此處不能亂闖,尊駕不知嗎?」
「呵,」杜阡陌淡淡而笑,「這話該我問你吧?你又是何身份?我記得,東宮並沒有你這號宮女。」
安夏沉著地道:「奴婢是新進宮的,受管事女官指派,到這偏殿當值。」
杜阡陌掃視她一眼,「方纔你盯著這畫瞧了半晌,我站在你背後都沒察覺,這畫有什麼不對勁嗎?」
她道:「是漁陽山人的真跡吧?」
「不錯,你頗有眼光,」他點頭,「這畫在這掛了這麼久,倒是頭一次有人認出是漁陽山人之作。」
她故意問:「漁陽山人一向以山水為題,為何要畫此人物?」想來是他以崎國太子的身份懇求漁陽山人所作吧?到底花了多少重金,就不得而知了。
他答道:「大概是因為這畫上的人太美。」
她撇撇嘴,「單憑這畫像上的容貌,也不算傾國傾城。」
「你說什麼?」他有些不悅,「我覺得已經是世上無雙了。」
呵,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他能這樣維護夏和,她很高興。她繼續逗他,「女人光是漂亮也沒什麼用,必須要有過人之處,才能稱得上世間無雙。」
「哦?」杜阡陌橫眉微挑。
「就像一件衣服——」安夏繼續道:「首先的確要漂亮,但若要人長久穿在身上,還得有許多條件,比如料子得舒適、做工得精巧,能御寒或者清爽。若把美女比衣裳,也是同樣的道理。」
「你這丫頭說的也不錯,」杜阡陌緩緩道:「不過這畫中的女子在我心裡確實是世間無雙,而且她是太子的至愛,你這話可千萬別讓太子聽去了,否則你在這東宮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太子殿下竟然也有至愛?」安夏一臉驚訝,「都說殿下不近女色,放著好端端進貢的美人不親近,也不知是什麼怪癖。」
杜阡陌微笑道:「敢在宮裡說太子的壞話,你這丫頭膽子不小啊——」他甩掉大氅,兀自坐到桌前,拿起茶杯一飲,而後問:「你這茶烹得有點過火,已經第二泡了嗎?」
她點頭,「是。」
「太子不會喜歡你烹的茶。」
「我就隨便烹烹,反正太子也不會到這來。」安夏一臉無所謂。
「你怎麼知道太子不會來?」他側眉。
「這裡是偏殿,東宮最冷清的地方,以前……還死過人。」安夏小聲地道:「我若是太子,也會嫌棄這裡不吉利。」
「太子怎會嫌棄。」他的目光轉向那幅畫,「若是嫌棄,也不會把最心愛的畫掛在這裡了。」
呵,她有些明白為何夏和的肖像會掛在這裡了。這是她自刎的地方,他其實是在悼念她吧?
「太子殿下!」管事女官忽然帶著一群宮女邁入門來,「不知殿下已經回宮,奴婢們有失遠迎。」
杜阡陌一怔,沒料到自己的身份居然會被冒然揭穿,他很喜歡跟眼前這個小丫頭說話,那種輕鬆的感覺,已經好久沒有過了。
「太子——」安夏故意瞪大眼睛,砰一聲跪下,「奴婢該死,不知是太子駕到。」
「現在你終於知道了,」他笑道:「本宮方才一直等著,就是要看看你這丫頭什麼時候才閉嘴。」
她俯首道:「還請殿下恕奴婢不知之罪……」
「不過你這丫頭還挺有趣。」他笑看著她,「以後就繼續當偏殿當這個差吧。」
三年不見,他說話時的模樣已經與從前的謹小慎微大不相同。如今他貴為太子,再也不是那個寒酸的小吏,男人有了權勢便有了氣勢,這話一點也不假。
安夏很開心能看到他褪變,雖然她知道這褪變讓彼此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拓跋元治問道:「陌兒,你在看什麼?」
平時他常帶著杜阡陌一同在此處理政務,可他從未見自家兒子像今天這般站在窗邊待了這麼久,像是在欣賞窗外景色,不由好奇,擱下手中的奏折,踱至杜阡陌身邊,再度問道:「梅花開了嗎?這御花園中,到底是什麼吸引了你?」
杜阡陌不由低下頭去,「兒臣並沒有在賞梅。」
拓跋元治不由吃驚,「難不成在看階下的宮女?」他知道這個兒子癡心,自從夏和公主去世後,一直不近女色,哪怕他賜再多美人,陌兒也不屑一顧,可今天這是怎麼了?
他順著杜阡陌的視線望去,只一眼便明白了。
那女子有點像夏和。
她雖然只穿著宮婢的尋常服飾,但站在那抽了芽的梅樹下,恍如畫中一般,賞心悅目得緊。
他問:「她是誰?」
杜阡陌回答,「從蕭國來的。」
「哦,蕭國進貢的美人嗎?」拓跋元治如悟,「看來蕭帝很知你心思,故意挑了這樣的女子送來。」
杜阡陌忽然問:「父皇覺得她會是細作嗎?」
「怎麼?她異樣的舉動嗎?」拓跋元治不解。
「那倒是沒有……」杜阡陌沉吟,「只不過……」
那夜在渭河畔,她對著蕭國的方向跪拜,讓他覺得她滿腹心思,不是一般的鄉下丫頭。
她沒認出他,他倒是記得她。
不錯,他便是那日在渭河畔救下她的白衣男子,每年冬天他都會去那裡憑弔夏和。
他最後一次看到夏和,就是在人群中看著和親的隊伍浩蕩經過,可只看到了她的車輿,他很後悔為什麼沒有與她見上最後一面……
「就算是細作也無所謂,我大崎不怕這些。」拓跋元治認真地道:「陌兒,你若喜歡,儘管寵愛便是,給她名位也可以——只要你喜歡。」
杜阡陌不由心下感動,「父皇……」或許為了彌補那二十年的虧欠,父皇對他簡直百依百順,冒著天下之大不韙把他扶上了太子之位,要知道,他的身世可禁不起推群臣們推敲。
「行了,朕獨自在此看看奏折,」拓跋元治揮揮手,「你去園中散散心吧。」
「是。」杜阡陌沒有再說什麼,依命退出。
他步下台階,只見幾名宮女、太監在陽光下做著日常的打掃,方才梅樹下的人兒則拿起花灑細心澆護著一叢蝴蝶蘭,嘴裡不知哼著什麼小調,怡然自樂。
諸人見杜阡陌過來,連忙倉皇行禮,唯有安夏渾然不覺,歌聲更加清亮。
杜阡陌打了個手勢示意諸人退下,兀自走到安夏身後。
就像那日一般,安夏嚇了一跳,「太……太子?」若非看到日影,她還真沒發現杜阡陌。
「你倒是自在啊,」杜阡陌笑道:「本宮讓你做粗活,你倒揀了樁最簡單的。本宮記得往常是赫嬤嬤負責護理花草的吧?」
「回太子的話,赫嬤嬤有事告假回家去了,讓奴婢替她。」
他問:「你方才唱的是什麼曲子呢?」
「殿下要聽嗎?」她微笑著,「奴婢為殿下獻唱。」
杜阡陌點點頭。
安夏纖腰微立,清了清嗓子,開始歌唱,「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一曲終了,杜阡陌臉色大變。這是當初七夕之日,在河堤的糖水鋪子裡,他與夏和吟過的詩歌。
他厲聲道:「你……這曲子是誰教你的?」
「這首小調太子聽著耳熟吧?」他笑道:「奴婢離開蕭國時,一位姊姊教我的。」
「誰?」杜阡陌蹙眉。
「小茹姊姊,」她輕聲道:「她說見了殿下,一定要唱給殿下聽,若是犯了什麼錯,說不定殿下會看在這首小調的分上饒過奴婢。」
「小茹……」杜阡陌憶起了故人,「她還好嗎?」
她回道:「聽說小茹姊姊曾是夏和公主身邊的紅人,公主亡故後,太子妃憐她孤苦,便將她收在東宮,如今小茹姊姊也是掌事女官了。」
杜阡陌半晌無言,有些失神。
「殿下……殿下?」安夏關切地喚了他兩聲,「您怎麼了?」
杜阡陌只道:「這首曲子很好,以後多唱唱吧。」
安夏知道這話的含意,一語之中,相思無限。
第二十章 珍惜憐取眼前人(1)
自從安夏進入東宮以來,已經兩個多月。杜阡陌果然不近女色,沒有寵幸過她,也沒有寵幸過其他女子。
宮中都紛傳他或許有怪癖,或許有頑疾,或許有龍陽之好……
安夏知道他還在惦念著夏和,然而他這一生是不可能認出她的,她不敢對他言明,這樣荒唐的事,怎樣言明?
能這般陪伴在他身邊,朝夕相處,她便滿足了。
安夏想起從前自己還是夏和公主的時候,與杜阡陌相處的日子總是那般拘束,能見面的時候也不多,還是現在好。她覺得自己更適合當助理或者小丫鬟,這樣的身份,比起高高在上的公主,更讓她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