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她說自己是未婚媽媽,不負責任的男人將她們母女拋棄,為維持生計,她到酒店陪酒,賣身賣心,賣掉青春和人生,所以立志要巧菱嫁入豪門,再不讓錢為難。她清楚巧菱不愛我,甚至怕我,但她一向乖巧聽話,於是聽了母親的意見嫁給我,沒想到在婚姻裡,光是聽話並不夠。」
「你們一直處得很差?」
「我想,她努力過。結婚第一個月,她十足像個小妻子,溫順柔和,雖然巧菱讀書不多,和她說話深度不廣,但她刻意討好我,配合我喜歡的話題閒聊,然後一面打呵欠。」說到這裡,世泱和紀亞同時笑開。
接著,世泱走到抽屜拿出婚紗照,遞給紀亞。「這是我為殷殷留的。」
接觸照片裡的姊妹,她感歎,「明明是那麼相像的兩個人,我竟然對她感覺陌生。」
「你們本來就是陌生人,除了相似的五官之外,沒有半點共同處。說吧,這次她的信裡提到什麼?」
「她懷孕了,她一心給孩子最多的母愛,但覺得對不起殷殷。」
她還說在克禮身上,終於認識愛情,她有罪惡感,不敢奢求世泱和殷殷原諒她,但願紀亞能替她,為他們多做一點事情,雖然這種要求過分,但她不能不自私。
「她不愛殷殷是因為我吧!因為她不愛我,所以無法疼愛殷殷?」世泱問。
「不要難過,錯不在你。」
「錯在誰?」
「誰都沒錯,硬要編派出一個人,那是月下老人,他老眼昏花,把巧菱錯當成我,不然,你該對我一見鍾情,殷殷該由我來生。」
意思是,她對他有心,一如他對她?笑飄上眉梢,把嚴肅的兩道眉毛,烘出幸福味道。
第六章
早上,殷殷跑進紀亞房裡,兩人玩著遠古時候的遊戲。
紀亞哼唱兒歌:「釘子丁個,小咪小個,一把抓住哪一個?」曲子結束,五指迅速合起,紀亞抓住掌心的小指頭。
殷殷被抓住,她耍賴:「不算、不算,重來。」
「哦,殷殷賴皮。」紀亞捧住殷殷的頭,兩人額頭頂住額頭,咯咯大笑。
霍地,門被打開,兩人同時轉頭,看見臉色凝重的世泱。
怎麼了?紀亞發愣。
「殷殷,你去練琴,林老師會陪你。」世泱音調刻板冷峻,像抑住了極大情緒。
「哦。」乖乖應從,她攀上紀亞的脖子,偷偷在她耳邊叮嚀:「媽媽,你不要和爸爸吵架哦!」
他和巧菱吵架都是這號表情?難怪殷殷要擔心。
「沒事的,我保證絕不和爸爸吵架。」她也湊在殷殷耳邊說悄悄話。
開門、關門,殷殷離開。
門裡,世泱盯住紀亞,半晌,眼光不轉。
「這樣看人很恐怖呢!」紀亞笑笑,走到他身前。
他沉默。
「是我做錯事,還是你做錯事,要向我懺悔?」她開玩笑。
他仍然不說、不反應,他被定格了?踮起腳尖,她把手心貼到他額間,「沒有發燒啊,你哪裡不舒服……」
沒等她把話說完,一個用力拉扯,他將她拉到胸前,那力氣……分明想將她和自己揉成一體。
他的下巴緊抵她的頭頂,他的手圈得她不能呼吸。怎麼了?發生什麼嚴重事情?為什麼他在發抖顫慄?
手環上他的後腰,紀亞安撫輕拍。
「沒事的,不要擔心。」
一個大孩子呵……在他懷間,紀亞微笑,這種被需要的感覺讓人驕傲。
他沒回答,冰冰涼涼的淚水沿著她的黑髮落入頸項。
他在哭?
震驚!紀亞慌了手腳,想推開他看仔細,但他的手臂比她的更強壯有力,他圈住她,更緊更緊。
「別嚇我,發生什麼事你說出來,我們一起想對策,一定可以解決的。」把太陽掛上,她要他往光明處想。
雙手扣住她肩膀,世泱拉出一點距離,迫切地說:「你說得對,可以解決的,我們馬上搬回台北,我送你進最大、最好的醫院重新檢查,如果台灣的醫生幫不了你,我們就飛到美國……」
她弄懂了。轉身背對他,秘密揭開,她的隱私曝光。
「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我很生氣,這麼大的事你居然半句都不說,你打算瞞騙我到什麼時候?難怪你不肯留下來、難怪你不願意幫我教育殷殷、難怪你老說自己沒時間,我怎麼那麼笨?笨到沒想過,這些話背後一定有原因!」
他從身後抱住她,同樣的用力、同樣的急切,他生怕她消失。
「說了有什麼用?」她自問問人。
沒關係了,她很滿足,原以為自己將孤獨死去,不必為誰掛懷、為誰牽情,時間過去,她會自人們記憶間消逝。但有了他和殷殷,他們教她掛心,卻也掛上滿意心喜,人生終點處,有他們相伴,真的很棒。
「怎麼沒用!我可以想出好對策,可以陪你一起應付,一起戰勝病魔。」
他習慣掌控命運,他是堅強男子,從不被狀況打敗,但她讓他有強烈挫敗感,淚水沿著頰邊垂下,不管自尊,不要驕傲,他只要老天把她留在自己身旁。
紀亞伸手,拭去濕氣,他的眼淚擾亂她的心,教她無法安靜,可是……怎能怪他?
「告訴我,你怎麼會知道?」紀亞推開他,直視他的眼睛。
「我找人調查你,在你告訴我身份的隔天,調查結果剛剛送到。」不想分開,即使只有五公分距離,世泱拉回她,堅持她在懷裡。
「報告上寫些什麼?」
「你從小到大的求學經過、家人親戚、工作情形,他們查到你離職原因,到醫院調了病歷。」他但願沒看到書面報告。
「所以,你知道得很完整了?」
「對。」
「你知道我開過刀,癌細胞已經從肝臟擴散出去,知道化療對我沒有幫助,醫生建議我找個美麗的地方,好好度過最後一段日子,對不對?」述說自己的病情,她不疾不徐,彷彿說的是別人家的事,與她無切身關係。
「那只是『一個』醫生的診斷,他做不來的,別人未必做不到。」他否定她的主治醫生。
「我可以坐下來嗎?我的腿有點酸。」她需要花大把的時間說服他。
「好。」
他坐在床沿,將她抱到膝間,從現在開始,每分鐘,他要和她零距離。
「你知道,我一向勇敢,對不對?」捧住他的臉,這麼好看的男人吶,掉淚讓人好心碎。
「對。」再勇敢,她都需要一個男人來依靠,而他,當定了「那個男人」。
「你猜,當我發現自己得到癌症時,第一個反應是什麼?」
「解決。」
「你真的很懂我,我甚至不浪費時間在哭泣上面。我向公司申請留職停薪,我找仲介替我賣掉公寓,租新套房,然後聘看護,進開刀房。你看,我連經濟部分都考慮進去了,我並沒有被恐懼控制。」
他沒說話,圈住她的手臂加深力道,他有怨,怨她不像小女人,怨她可以這麼理智地思考、解決,不像他,一味拒絕、不願面對。
「手術刀劃下去,醫生發覺情況不樂觀,本以為只要花三個小時的手術,硬是拖了七小時,醫生們盡心盡力,替我把所有的癌細胞清除乾淨,我對他們只有感激,沒有任何醫術上的質疑。」
停話,她望他,莞爾,怎麼是病人安慰起健康男人?
「我拚命讓自己站起來,不在病床上消耗太多生命。可惜,當我沾沾自喜恢復得比鄰床病人快時,醫生告訴我,癌細胞有繼續擴散的現象。於是我開始進行化療,那是痛苦、沒有尊嚴的療程。
化療後,我虛弱得說不出話,但還是咬牙和它拼了,早上化療,下午進西餐廳吃牛排,晚上嘔吐,把吞進去的食物全吐出來,第二天,我笑咪咪地拿著枴杖,背起癌症病患的專用營養劑,爬山去。我告訴自己,不要被擊倒,一次、兩次,再苦再痛,我都不准自己哭……直到聽見醫生給我的建議。
我關在家裡哭了好幾天,死亡不斷在腦間盤旋,我想若是即時死去,或許痛苦會減少幾分,我考慮很多種自殺的方法,試想哪種成功率最高。」
「不准、不許,我要你把自殺念頭丟掉。」他捧起她的頭,不自覺用力,彷彿要將差勁念頭,擠出她的腦袋瓜外。
「已經丟了,在我讀過姊姊寄來的信後。我想,至少我還有一件事必須在死前完成,我正式向公司辭職,搭了很久很久的火車,來了。」
「然後你放棄治療,對自己的病情不提半句?」他的口吻滲入嚴厲,非刻意,是無法控制自己。
「想放棄的人不是我,是醫生,他實話實說,說化療對我沒助益。」
「一定有新藥可以嘗試。」
她笑著搖頭,「我決定接受醫生的建議,好好利用最後半年,做我想做、喜歡做的事。
我到微風廣場,買個名牌行李箱,我上網查尋各國旅遊景點,擬好計畫書,收拾行囊離開住了十二年的大台北。然後一個美麗的錯誤讓我們撞在一起,我真的很想告訴你——文世泱,認識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