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偷師的意思,我是正大光明應徵進邢家老鋪來,懇求大公子教我雕刻之術的。」她一臉熱切誠懇。「嬤嬤,你若不信,當可問大公子便是。」
「你風家轎跟我邢家棺八竿子打不著,你不在自家學轎雕之工,倒來我們邢家學棺雕之術……」邢嬤嬤怎麼想怎麼不對勁,這其中矛盾疑點甚多,完全不合理到了極點。「你唬我呀?」
唉,老人家果然冥頑固執的居多,就跟她爹一樣。
「可我真的是因為仰慕大公子精雕花卉的絕妙功夫,這才拜在邢家門下。」風尋暖歎了口氣,坦白道:「而且我爹壓根連根木頭都不讓我碰,說什麼女孩子家不要學這個東西,還特意交代坊裡師傅誰也不許教,所以我才……唉。」
「真是這樣嗎?」刑嬤嬤懷疑地上下打量她,隨即嗤地一笑。
「話說回來,邢家雕刻乃不傳之秘,就算你死纏著公子不放,公子也不會傳授給你的。」
「假若真是這樣,那嬤嬤你又何必如此擔心呢?」她攤了攤手。
「你!」邢嬤嬤瞇起雙跟,氣惱難平地瞪著她。「哼,我家公子性情好,素無防人之心,可我老婆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由著你在邢家興風作浪……一句話,你走是不走?」
「不走。」風尋暖不禁也有些惱火了,眸底的笑意褪去。「嬤嬤,再怎麼說,我也是正大光明的應徵進來,理直氣壯地到邢家鋪習藝,既沒有違抗了邢家的規矩,也沒有敗壞了邢家的門風,你沒理由趕我走。」
「好哇,你就是偏和我槓上了?」刑嬤嬤氣得臉紅脖於粗。
她歎了一口氣。「嬤嬤,暖兒真的沒有同你作對的意思。可你非要我走,我也恕難從命。」
「好,好樣兒的!」刑嬤嬤怒極反笑,「那你最好求神告佛,別讓我捉到你的把柄,到時我一定教你吃不完兜著走,就算請出大公子來求情也一樣!」
撂完狠話,那瘦小的黑色身影怒而揮袖離去,獨留一臉苦惱的風尋暖佇立在原地。
「唉。」她再歎了一口氣,感到一個頭兩個大了起來。
有這麼個扎手難纏的嬤嬤在,她的拜師求藝之路好像越來越遙遠了。
第4章(1)
黃昏。
和阿香一同掃完了全鋪子的風尋暖,把木屑全倒紮成了一麻袋一麻袋。收拾妥當後,準備和幾個學徒扛著送往灶下當燃料。
邢恪無言地看著她忙碌勤勞的身影,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還好嗎?
不對,她現在沒少腿缺胳臂的,打掃的動作比誰都還要勤快起勁,若問這個,她回答的肯定是「我很好」。
那麼……嬤嬤罵了你嗎?凶了你嗎?
不行,這麼問法,分明令她難以做人,教她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
他一時躊躇,徘徊猶豫良久。
罷了,還是上前去,直截了當告訴她,要她放寬胸懷,安心在邢家住下!
「好,就這麼辦。」他釋然地鬆了口氣,便要抬起頭走向她,這才發現——眼前哪裡還有半個人?
☆☆☆☆☆☆☆☆☆☆ ☆☆☆☆☆☆☆☆☆☆
春夜,月明星稀晚風涼。
洗去白晝通身臭汗,沐浴過後一身清爽的風尋暖,身著短綢俐落衣裳,手上捧著顆夾肉饅頭,身畔擱著粗碗裝盛的熱湯,便這麼坐在廊下啃將起來。
此刻的她,就像個隨遇而安、愜意可愛的小丫鬟,哪裡還有半點嬌嬌大小姐的款兒?
找了四處忙碌打轉得像顆小陀螺的她一整晚,邢恪最後終於在月光掩映的花廊陰影下,找著了她。
他澄澈的眼眸裡掠過一絲異樣的溫柔。
她堂堂一個千金大小姐,卻委屈自己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店舖宅院裡頭當學徒,天天淨幹活兒,三餐不過粗食溫飽……值得嗎?
何況他已經說明白了,邢家雕刻祖藝向不傳於外,所有邢家老師傅們刨制棺木的工藝一貫精妙,但唯有棺上繪飾雕紋的畫龍點睛之舉,皆由邢家子弟著刻,素不假他人之手。
所以她的請求,他終究無法答允。
凝視著她疲倦地咬著饅頭的模樣,他心下一動,默然地轉身離去。
風尋暖一口一口啃著饅頭,一口一日配著熱湯,可還是難敵連日來腰酸背疼的疲憊,只吃了一半便擱了下來。
流光似箭,眼一眨,她都進邢家上工半個多月了。眼看寶嬌公主的花轎兩個半月後就得製成,她卻連半點進度也無。
甭說開始學雕刻了,公子連正眼瞧都沒瞧她一眼,又哪裡有機會能瞧見她的真心,看見她的誠意呢?
難道就因為她是個女的,所以想什麼、做什麼就得處處碰壁,縱然有滿腔熱血雄心,也只能被人當笑話看待嗎?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來。
「只怕爹爹也從來不寄望我,」她自嘲地苦笑了起來,悶悶地道:「說不定他還高興著我人不在家,不會在坊裡多嘴瞎出主意呢!」
在這裡天天吃苦耐勞,她不怕,她甘之如飴。
她只怕風家轎務沒參與,邢家雕刻又學不上,到最後落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一想到這兒,她就更沒胃口了。
就在此時。一股誘人的食物香氣繞鼻而來,她怔了怔,情不自禁尋找那香味來處。
才一抬頭,就見一碗熱騰騰噴香的熱粥在眼前。
「大公子?」她呆住了。
邢恪對著她微笑,捧著粥碗在她身畔坐下。
「大公子,你怎麼……」她眨眨眼,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這粥很好。」他不由分說遞進她手裡。「吃吧。」
「這是……給我的?」風尋暖不敢置信地低頭看著懷裡的粥,驚喜地望著他,喉頭陡地哽住了。
他怎麼知道她沒胃口?
「金華火腿和老母雞熬下的,滋補元氣……」他頓了頓,有些尷尬微窘,清了清喉嚨後才道:「嘗起來的滋味也挺好的。」
「謝謝你。」她臉兒紅紅,低下頭聞著陣陣香氣,還未人口,心窩已是一陣溫暖。
「那麼你……就慢慢吃吧。」他有些不自在地起身。
別走!
「等等!」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在他回首月光投注的一剎那,又害羞地縮回。
可電光石火間,邢恪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心兒卜通卜通狂跳,背脊竄過一股陌生的酥麻慄然。他的手掌雖然冰涼依舊,卻令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悸蕩和出奇的安心。
「呃,我是說,小心粥撒了。」邢恪這才發覺自己竟然握著人家姑娘的小手,急急鬆開了手。「你、你拿好。」
她望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禁噗地一笑。
他一怔,有些傻了。
「公子,」她雙頰嫣紅,心兒不知怎地甜絲絲起來。「謝謝你,你真是個大好人。」
「……不客氣。」
風尋暖抿唇一笑,捧著懷裡那碗粥,拿起湯匙,突然遲疑了一下,才又開口。
「公子,不如你坐下來,我們一起吃吧?」她對著他笑道。
「我吃過了。」
「就當陪我。」她亮晶晶的眸子裡盛滿了央求。
邢恪接觸到她祈盼的眼神,那個「不」字又說不出口了。
她笑嘻嘻地將原先裝湯的粗碗拿過來,滿滿裝盛了一碗,然後將那青花海碗和湯匙遞給了他。
「你吃這個,我吃這碗。」』
「不,你吃這個,我吃那碗。」他皺眉,堅持著換了過來。
「公子……」
「你多吃點。」他認真地道:「吃飽了才有力氣。」
她忍不住又笑了。
邢恪疑惑地看著她,被她巧笑倩兮、嬌笑如花的模樣惹得有些心慌意亂。
她怎麼就這麼愛笑呢?
「嗯,這粥好香。」風尋暖胃口大開,忍不住一匙接著一匙,吃得好不開心。
「咦,公子,你怎麼不吃呢?」
他回過神來,「吃,當然吃。」
他們倆就這樣肩並著肩,坐在石階上喝粥、閒聊、看月亮。
☆☆☆☆☆☆☆☆☆☆ ☆☆☆☆☆☆☆☆☆☆
第二天。
儘管前一日和邢恪聊得太晚,沾枕之後又興奮歡喜得睡不著,所以風尋暖壓根沒合眼,天剛亮就爬起來了。
「阿香,別睡了,咱們還得打水洗臉,趕緊到鋪子裡報到呢!」
她精神好得不得了,笑容滿面地猛拍貼身丫頭的被子。
「小姐,讓奴婢去……呵……打水就行了……」阿香呵欠連連地坐起來,猶睡眼惺忪。
「不用不用,之前你總搶著打水,今兒我非得跟你一起去不可。」風尋暖笑嘻嘻道,「你又忘了,現在我不是小姐,你也不是丫頭,在這邢府裡,咱們倆都是小學徒!」
阿香嘴巴張得大大。還真沒想到小姐好好的千金不做,反而當學徒當得這般過癮快活?
「你還愣著做什麼?」風尋暖興高采烈地道:「走走走,咱們快點打水洗臉吃完早飯上工去,今兒還有很多活兒要做呢!」
阿香眼珠子差點掉出來。是幹活兒,不是撿金子耶,小姐幹什麼這麼歡天喜地迫不及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