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因為常年埋怨一個人所衍生的自我掙扎,和失去怨恨對像而不知所措—
到底哪一個比較痛苦?
簇新的銀灰色奧迪A41。8T,以著箭矢般的速度,一路從機場離開,往國道南下方向駛去。
擋風玻璃後的淨秀絕色,在墨鏡的遮掩下,原該深沈得叫人瞧不出任何心思,卻在幾次無意識、反覆噬啃飽滿唇瓣的自虐性動作裡,洩漏了擱藏在心裡的緊張、掙扎。
她渾身緊繃,就像是一根被拉至極限的琴弦,只要稍加施力就會斷裂成兩半。然而儘管如此,驅使她往前的力量,依然強烈得叫她不由自主。
沈靜尹心裡再清楚不過,打從她將座車駛向南下國道的那一瞬間,她就已經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母親。
但是,她就是無法說服自己不去。
竟然死了……那總是把病人擺在第一位,不斷的在她生命裡每個重要階段,上演惡性循環缺席的父親,竟然死了!
面對長期怨懟對象的忽然消失,沈靜尹孤冷的心沒有因此獲得解放,反倒被隨之而來的空前迷惘與痛苦,深深的糾纏。
她不只一次的在心裡發出質問——
怎麼可以就這樣一死了之?
她還沒有當面質問他,為什麼要犧牲她無辜的童年,為什麼要犧牲她所剩無幾的家庭生活,身為始作俑者的父親,居然就這樣不負責任的死去。
獨獨留下這無解的失落,像刺似的佔領她的心。
濕潤,惹紅墨鏡下的眼,沈靜尹得頑強的抵抗,才能不讓其氾濫成災。
駛下國道,衛星導航系統接手她的何去何從。短暫的繁華後,車子徹底的遠離市區,直往偏僻的山區奔馳而去。
途中,行動電話幾次霸道的響起,沈靜尹充耳不聞,近乎麻痺的放任尖銳鈴聲肆虐,而她就像是一具無感知的軀殼,機械性的朝唯一的目標前進。
遠山層巒迭嶂,起伏綿延,路徑一度凹凸不平,崎嶇難行,征服的信念砥礪著她的前進,直到山坳村落裡,零星錯落的建築,從遙遠來到眼前,沈靜尹的目光落向前方不遠處的路旁小診所,苦澀也隨之揪佔她的胸口。
車子就停靠在略顯寒傖的小診所前的空地。拉起手煞車,她顫抖的打開車門,摘下鼻樑上的墨鏡。
就是這裡—幸樂村。斑駁低矮的房舍、搖搖欲墜的診所看板、嘎吱作響的門扇……沈靜尹夢裡不知來過幾百回,每一次都是委屈不平的淚眼指控,渴望的回應卻始終不曾給予。
她,從小就渴望父愛,卻一直是被父親遺棄的孩子,為了博取父親一丁點的關注,她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名傑出的醫生,就是要向父親證明,他的理想,她也可以做到。
可就在她茁壯到足以獨當一面,信心滿滿的等著父親投以讚許目光的時候,他卻死了,這叫她情何以堪?
她想要額手稱慶這殘忍的結果,但這一路上,心卻空洞得摸不著邊際,找不到棲息。雙眼木然的望著身前的小診所,心緒翻飛之餘,愕然發現,那名為父親的形象,竟陷於撲朔迷離、無法具體的泥沼中。
無形的力量驅使她上前推開那扇單薄的門—
映入眼簾的是老舊的洗石地板、斑白的慘灰牆壁,她按下牆面上的開關,一盞搖搖垂吊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發出微弱的光線,就連四周用來遮掩牆面的衛教海報,都泛黃得厲害。
不同於印象中的強烈刺鼻,瀰漫在這裡的藥水味,是淡淡的,帶點寂寥的。
拉開看診室的紗門,吱啞的聲響成了唯一的回應。
侷促的空間裡,看診的桌椅就這麼克難的擺放在裡頭,唯獨角落的簇新鐵櫃,是那麼小心翼翼的保護著其中的藥品。
眼前一度飛快的浮掠幾幕身影忙碌的畫面,是殘缺記憶中的爸爸,沈靜尹十分肯定。只是她不明白,難道就是為了維持這樣窘迫的醫療環境,所以她才被父親給遺棄了?
隨著手指的逐一碰觸,蒼白的臉龐露出哀傷,她緊緊的閉上眼睛,試圖緩解雙眸傳來的灼熱。
灰色的寂靜中,耳邊傳來清晰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當看診室的紗門再度發出吱啞聲響,她難忍激動情緒的回過身去。爸爸—
熱情霎時灰飛煙滅。不是她渴望的臉孔,而是全然陌生的男人,糾皺眉宇的同時,也以著同樣意外的神情,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我看見診所裡有燈光,所以進來查看。」宋東峻用他低沈厚潤的嗓音解釋著自己的出現。
強烈的失望,重重的打擊了沈靜尹,逼得原本就淚眼婆娑的她更是要喘不過氣來,鬱悶的痛楚掐住她脆弱的呼吸,讓她的世界天旋地轉起來……
還來不及發出求救,眼前驟然一黑。
眸光一黯,「小心,撐著點!」箭步上前,宋東峻充滿力道的臂膀及時環抱住下墜的輕盈身軀。
像是溺水的人,在黑暗中攀住唯一的浮木,他的衣服被她緊緊揪住。
爸爸死了,她最愛的爸爸,同時也是她最不諒解的爸爸……死了。
第1章(1)
寬仁綜合醫院
結束跨越長夜的值班工作,沈靜尹離開急診室後,並沒有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而是搭上電梯,來到院長室。
「早安,梅秘書,我母親上班了嗎?」
沈靜尹有一頭微卷的波浪中長髮,一雙得天獨厚、充滿靈氣的大眼睛,小巧的菱角嘴透著飽滿瑰麗的水澤,即便身上只是套著急診室醫生的制服,那不施脂粉、渾然天成的美麗,依然是如此的動人心魄。
別說是男人,就連同樣身為女性的梅秘書,有時都不免因為貪看這張絕色麗容而恍惚。
回過神,她趕緊起身,「早安,沈醫生,院長還沒有進辦公室。」斂去目光,藉以掩飾自己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恍惚。
「我方便進去裡面等她嗎?」
「當然。院長預計在十分鐘內會抵達。您先請進。」梅秘書領著她走入再熟悉不過的地方,「要不要喝杯咖啡?」
搖搖頭。「你忙吧,不用管我。」一夜沒睡,沈靜尹現在只想休息,並不期望精神被再次振興。
「好的,如果有什麼需要,請隨時喊我一聲。」
「嗯,謝謝你。」沈靜尹終於扯動嘴角,露出今天的第一抹淡笑。
「寬仁」是爺爺一手創立的醫院,用的是曾祖父的名字,以玆紀念。
獨生子的父親為了自己行醫天下的浪漫理想,從繼承醫院的責任裡逃開,可憐身為媳婦的母親,只得不負公公的期望,咬牙挺身接下院長的職務。
將來這個棒子,勢必也會理所當然的交接到她手中。
前提是,如果,她沒能替大家找一個,足以擔任起院長職務的夫婿的話。
嘖,多令人窒息的如果!沈靜尹打從心裡的蔑斥。
梅秘書離開後,她拉開辦公桌前那張氣派又昂貴的人體工學訂製皮椅,揀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將需要休息的腦袋枕上椅背,雙腳不甚莊重的蹺上前方的辦公桌,放肆的想要尋覓一段眠憩……幾分鐘也好,在母親來到,她面向她道聲再見之前。
幾個小時後,她得代表母親出發到葡萄牙,參加即將在里斯本召開的國際醫學會議,想要在飛機上好好休息這件事,對一向淺眠的她來說,一直都是天方夜譚。
她知道,如果她夠聰明的話,就應該要把握現在,然而,不管她怎麼努力,一雙圓大的眼睛依然苦無睡意。
「Damn!到底什麼時候我才能練就隨睡隨醒的好睡功?」沈靜尹對著空氣懊惱的嘀咕。
突然,桌面下一截意外露出抽屜的紙張,攔截了她的注意,她縮回雙腿正坐起身,拉開抽屜。
那是一封信,上頭的字跡厚實而潦草。
彩映吾妻,靜尹吾女: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已不在人世……
短短的幾句話,彷彿一株名為痛苦的籐蔓,惡劣的纏上沈靜尹,縛得她措手不及。
雙手顫抖的緊抓住信紙,倉卒又狼狽的目光飛快的掃過所有內容,因為高度懷疑,她甚至反覆再三確認,直到腦中所留下的訊息清晰得不容錯辨……
死了!怎麼會?
痛楚來得劇烈又狂猛,叫人喊不出一聲疼,偌大的眼睛充滿血絲,沈靜尹整個人足足僵硬了好幾分鐘,直到辦公室的門被推開。
「你不是該準備出發到機場去了?」
走進辦公室的蘇彩映,見到女兒的第一句話,沒有噓寒問暖或驚喜,而是一如往常般屏除所有情緒的冷淡口吻。
望著母親高貴孤傲的身影,沈靜尹頓時被激怒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她揚起手中的信件,聲調微微顫抖。
眉心皺擰,蘇彩映麗容瞬黯。
靜定的凝視女兒臉上的憤怒,一會,抹去自己心裡的灰愁,筆直的走上前去,取過她手中的信,「那不重要。」
三兩下就撕碎紙張,隨手往字紙簍扔去,冷漠而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