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她不想追問了。
他在無言的警告她。
後頸的寒毛,一根根豎起。她本能的想逃避。
膽敢使用「婦人心」之毒的她,竟在這個時候,心中會浮現逃避的念頭?!這簡直不可思議。
但是,她真的遲疑了。
她敢嗎?
她能嗎?
如果他的背後真有原因,她聽了之後,還夠承受嗎?
這竟然,會比下定決心復仇,還要艱難,她原本還以為,這世上,不會有比她決心復仇的行為,更困難的決定了。
但是,關靖證明給她看了,的確是有。
相較之下,他遠遠勝了她。
所以,她還在遲疑。
是不是就算了,當作夢一場,什麼都不知道,只要恨他就好?
如果,一直一直的,只要怪罪於他,一切都會輕鬆簡單得多,她何必蹚這渾水?何必問得更多,跟他一起踏入血池地獄?
再重要的原因,都不能改變,他殺人如麻的事實。
換作是一般的女人,肯定就不會再問了。但是,偏偏,她能來到他身邊,就是因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是沉香。
她想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想……她想……瞭解這個男人……
終於,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不是想統一南北兩國嗎?北國因為寒疾自取滅亡,這不是剛好,遂了你的心意?」
她問出口了。這麼可怕的事情,竟會從她的口中問出,這比吞下穿腸劇痛的藥物,還要撼動心魂。
可是,關靖的回答,卻更教她駭然。
「不,那只會拖著南國,一併跟著陪葬。」
「我不懂。」事到如今,她是非要問清楚了。「我要知道更多。」
他的眼裡,有光芒一閃而逝。
「這場寒疾要是擴散,北國勢必更衰敗。」他詳細的說著,注意她都聽進了每一句話。「這世上,不只是南北兩國而已。」
接著,他抽出桌案下,鋪在素絹下的長軸,在桌上攤了開來。
沉香傾上前去看。
那是一卷羊皮,上頭繪著一幅陌生的地圖。圖上,有山有海有湖,有草原,有溪流。
然後,她看見了,在圖的中央,有一塊小小的地方,被標著一字南,一字北。
這,是地圖。
而且,是她前所未見的大地圖。
她不敢相信。這種感覺,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從小小的夢中醒來,驚見世界之大,難以想像。
那塊小如巴掌的地方,被一條溪水,分為南北,那條溪旁,還標注了如螞蟻般的三個小字。
沈星江。
她震驚的抬頭,愣愣看著他。
「不……」
怎麼……怎麼……會這麼小?
「是。」
關靖牽扯嘴角,淡淡的說道:「那是沈星江,南北兩國加起來,就只有這麼大。」他的聲音,在廳堂內迴盪著。「南北兩國的人,除了少數商旅外,都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不知海外列強,全都在等待,吞吃南北兩國的時機。」
她駭然不已,潰坐回自己的腳跟上,只覺得心跳得好快。
好可怕。
好驚人。
但是,她無法不去聽,更無法阻止他往下說。
「據我所知,目前海外列強在鳳城裡的間諜,就超過一百人,南北兩地加起來,破千都有可能。」關靖注視著,她愈來愈蒼白的臉色,懷疑她會不會昏厥過去。
不,應該不會。
她是沉香。他的沉香。
「北國一垮,不出三年,便會有多國來攻,運氣好的話,少則三、五國,運氣不好,多則十幾國。」所以,他清清楚楚的告訴她。「到時候,南北兩國,都會成為海外列強爭食的嘴邊肉,戰爭還能少嗎?到時候死的人,何止數十萬?受害的人,更不可能只有兩、三代。」
慘況,將難以想像。
更慘的是,只有他跟極少數的人,預見了這個未來。
聽見關靖的話語,沉香忍不住脫口而出。
「就算開戰,我們不一定會輸……」
「一定會。」
他的沉香呵,這麼聰明,卻也陷入自欺欺人的本能。
關靖殘忍的,打破她的妄想,近乎慇勤的告訴她。
「百年爭戰,勞民傷財,當海外列強,無論文武,都在不斷往前邁進的時候,只有我們還在自相殘殺。現在,只是因為隔著高山、隔著大海,所以這些豺狼虎豹還沒有攻來,但是,我的人已來報——」
他的手指,移向海之外的另兩處大陸,落在三個國家上,各敲了一下。
「這三國,已經在興建軍船,要是其中一國有了動作,其它列強勢必不會甘心落後。」
他看著她,話語無情。
「沒有時間了,我不能讓疫情擴散。」
她說不出話來,震懾不已。
緩慢的,關靖收回視線,重新捲起地圖。
「南北兩國,都不能垮,只能統一,只要能強盛起來,我不在乎要背負多少人命。我做我該做的事,擔我該擔的,再來一次,我還是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沉香聽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沒有想到,現實會是這樣的……這樣的……
早知道,就不該問。
但是,她跨過了那條界線。
關靖告訴她。
「這,就是我。」
他將地圖放回案下,朝她勾起嘴角,猙獰的一笑,狠似癲狂的那夜。
「你要殺我,就要趁早,因為,要是再遇到類似的事情,我絕對絕對絕對——」他重複了好幾次,表達他的決心。
每個字,都像是迎面而來的強烈撞擊。
她聽見他說——
「我還是會再屠城!」
第14章(1)
沉香不知道,那晚她是怎麼回到寢居的。
只知道,她沒有梳洗、沒有更衣,只是褪去外袍,僅僅穿著貼身的單衣,就躺上睡榻,蜷在軟褥上頭,甚至沒有蓋上身,就迷迷糊糊的睡著。
夢。
不放過她。
而且,比昔日更可怕。
夢境裡,是景城百姓們,不甘的痛苦呼喊。還有,他取長弓、點火箭,朝著景城射出第一支箭的姿態,與他映著漫天紅雪,從容說著,景城的城名從何而來,四季又有不同之美的模樣。
惡夢,讓她驚出一身冷汗。
煎熬的醒來,又煎熬的睡去。
然後,更煎熬的醒來,更煎熬的睡去。
即使是在夢中,她也反覆問著自己,一個同樣的問題,問了一遍又一遍。
她該殺了他嗎?
每次自問都沒有答案,每次自問後,她又跌入更慘烈的惡夢中,看見關靖預言的未來,那熊熊的戰火,燒紅天際,不論是南國、北國,都遭到外敵連手摧殘,異國的軍隊姦淫擄掠、燒殺搜括,無所不為……
渾渾噩噩的,她在睡榻上輾轉,不知過了幾天幾夜,因為驚懼而高燒不退。
他所預言的慘況,在她夢中出現。
她胡亂的吶喊著、尖叫著,在惡夢中顫抖,恍惚之中,又感覺到有熟悉的寬闊胸膛,緊緊擁著她,撫在淚痕上的指,那麼溫柔、那麼不捨。
可是,當她高燒退去,真正清醒的時候,睡榻上卻只有她自己。
夢中的依靠,是她更錯亂的夢中之夢嗎?
還是,他真的來探望過,真的曾珍惜的,將她因為高燒,所引發的透骨惡寒,而顫抖的身子擁在懷中?
這些,一如她的自問,都沒有答案。
透過窗欞看去,太陽又露臉了。
但是,真正喚醒她的,是那從屋外傳來叮叮咚咚、淙淙不斷的水聲。她撐起虛弱的身子,茫然的走下了睡榻,用手推開門窗。
屋外天際,久違的藍天再現,晴空萬里,金陽高懸。
屋簷上因為嚴寒,凍出的冰柱,在日光下緩緩消融,一滴一滴的滴著水,在廊旁的溝裡匯聚,流向更低的地方。
天,放晴了。
但是,景城的人呢?
滾燙的淚,滑落她冰冷的雙頰。
沉香的心裡,其實很清楚,雪融只是短暫的現象。百年的雪災,造成太大的傷害,就算冬季過去了,春寒料峭,天候只會更冷,真正回暖還要等上許久,而寒疾是愈冷愈嚴重。
是的。
關靖說的沒錯,一旦感染蔓延,病死的人數,會遠遠超過景城人口的總數。
所以,他不可能等待,也不能冒險。
他斬草除根,斷了寒疾擴散的可能性。
景城,永遠等不到春天了。
她的淚水,無法融解厚厚的積雪,更無法讓氣候變暖,暖到寒疾因熱而逐漸消失,讓那染了寒疾,也能倖存的三成人數,活到春暖花開,再見桃花綻放。
淚水,無聲滴落。
她的淚水,只能濡濕她自己的臉。
***
一個多月之後,雪災終於緩解。
當災情被控制住,確定道路通暢、各城食糧,還有春耕的種糧都儲備足夠後,關靖才帶著大軍,再次開拔,浩浩蕩蕩的返回鳳城。
她也跟隨大軍,回到鳳城。
而且,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般,她又被安排回到關府,住回她離開之前,就住進的那間,屬於關靖的院落,孤單的待在那兒。
關靖沒有回房。一如先前,婢女所說的,他留宿書房的日子,從往日到如今,都遠比回院落來得多許多。
這些日子以來,她日日夜夜都在掙扎,是否該殺了關靖,但是,卻從來無法有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