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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典心

  她從床上坐起,看著那在日光中飛舞的塵埃,只覺得茫茫然。

  被撕碎的衣裳,是什麼時候被換成乾淨的衣袍?她汗濕的身子,是什麼時候被擦洗過的?滿榻散落的香料,是什麼時候清除的?身下的軟褥,又是什麼時候更換過的?

  只知道,關靖走了,而她還活著。

  他沒有殺了她,而是在縱情之後,讓她看到了另一個早晨。

  雖然,朝陽露臉,但是天氣還是冷的。她看見自己吐出的白霧,在寒凍的空氣裡浮游、蒸散。

  然後呢?

  接下來呢?

  他沒殺她,是為了折磨她、凌辱她,要她一次又一次面對,昨夜那般的失控,在他身下臣服,忘情的哭喊嗎?如果是這樣,她是不是應該,乾脆給自己痛快的一刀?

  有那麼一刻,她仍無法思考,沒有辦法想。

  驀地,有人來了。

  叩叩兩聲,房門輕響。

  她盯著那扇門,無法反應,不知道該讓來人入內,還是該置之不理。

  然後,房門被推開了。

  來人沒等她同意,敲門只是為了通知她,有人來罷了。那個人,正是韓良。

  沉香微微的愕然,眸中流露訝異,卻沒有表現更多。這些年來,她早已練習過太多次,能不將情緒外露。

  韓良,也是想殺她的。

  她很清楚這一點,但是事到如今,哪裡還需要在乎什麼呢?難道,她內心深處,還想活命嗎?

  驀地,被吻腫的唇瓣,浮現一抹自嘲的笑,笑自己的貪生怕死。

  韓良跨過門坎,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著兩個僕人,一人手裡端著的,不是別的東西,而是她的香匣,還是整理妥當過的。

  看見那匣盒,昨夜的種種,全湧入腦海。她抬起頭來,等待韓良的嘲笑,或是比死更可怕的命令,卻只看見他面無表情的張嘴。

  「這個,是主公要歸還給你的。」他冷然說著,額角青筋略浮,隱約抽動。「香料,能毒能治,主公說,要死要活,隨你心意。」

  第一名奴僕,放下手中的匣盒,退了出去。

  她訝然無言。

  要死要活,隨你心意。

  什麼意思?

  恍惚之中,好似能看見,關靖昨夜似癲且狂的神情。

  她胸中的一顆心,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抓握住,慢慢的、慢慢的收緊。

  「你要他死也行,要他活也罷,他的命是賠給你了。」不甘的言語,在寂寥的空氣中震顫著。

  韓良緊抿著唇,抬起手來。

  第二名奴僕上前,將手中的物件也擱上了桌。

  那是數十個長形的木盒,過去數月以來,她見過無數次,認得那些盒子。用不著韓良打開,她已知道裡面是什麼。

  那一些盒子裡裝的,是關靖日夜書寫,從不停手的絹書,每當他寫好,就會收存在這些長形木盒裡,讓韓良收去。

  「這些,則是我要給你的。」

  他?

  這次,她沒有來得及,藏住訝異洩漏於外,昨晚淚濕的烏黑的雙眸,迷惑的看著韓良。

  「這些絹書自從主公書寫後,從來沒有別人碰過、看過。」韓良直視著她,緩聲說道:「你是除了我之外,頭一個閱讀這些絹書的人。」

  那麼,他為什麼要讓她看?

  為什麼?

  「這裡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是這些就夠了,看完這些絹書,如果你還想殺主公……」韓良負手而立,凝望著床榻上頭,蒼白如雪的女人,一字一字的許下承諾。

  「我、幫、你。」

  ***

  韓良走了,奴僕也走了,屋子裡又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還有她的香匣,跟一桌子的長木盒。

  她是要殺關靖的人,韓良最是清楚了。那麼,他還要讓她看些什麼?就算她真的看了,又能改變什麼?

  改變關靖殺人如麻的事實?改變他罪孽深重的惡行?

  不會的,不可能,她太清楚。

  他已經殺了。他連眼都沒眨一下,就焚殺景城,一命不留。

  那個男人,是不會後悔的。他不懂什麼是後悔。

  他殺起人來,是一丁點兒也不手軟,他不是關在皇宮裡頭,什麼都不知道,只貪圖享樂的年輕皇帝;不是躲在城牆裡頭,只會高談闊論、荼毒百姓的高官世爵,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並不無知,沒有任何借口。

  令,是他下的。

  人,是他殺的。

  城,是他屠的。

  他甚至是親手射出了第一支火箭,親眼看著火燒景城,親口下令一個不留。

  事到如今,韓良還要她看什麼?看了,又有什麼用?

  有那麼一瞬間,沉香只想將桌上那些,堆積起來的長木盒,全部都搗毀,然後扔出屋外,眼不見為淨。

  但是,胸中無形的大手,仍緊緊的、牢牢的握住她的心。昨晚關靖眸中,那癲狂痛楚、蒼涼倦累的眼神,依然烙在心頭。

  要死要活,隨你心意。

  這兩句話,雖然是韓良轉述的,但是,她卻彷彿能聽見,他說出這兩句話時的語音。

  你要他死也行,要他活也罷,他的命是賠給你了。

  韓良心有不甘的話,也在耳邊迴盪著。

  他要把命賠給她?為什麼?因為她像幽蘭?還是因為他也對她有情?或者他以為,這樣一來,她會因此回心轉意?

  她要殺他啊,儘管如此,為什麼他言下之意,還是想把她留在身邊?他就這麼有自信,敢拿命來賭?

  沉香盯著桌上的香匣,以及那些木盒,心緒千回百轉,雜亂無章。

  冬日的暖陽消逝,地上的金光,被雲掩去。

  寒氣更加攏聚,她卻不覺得冷,緩慢困難的走下臥榻,來到桌邊。

  她絕對不會原諒,關靖的所作所為,但是,她的確很想知道,他日以繼夜的,到底是寫了什麼。

  究竟是什麼內容,讓關靖這麼用心?讓韓良如此珍惜?

  她拿了最上面,標著卷一的木盒,推開密閉的盒蓋。

  裝著絹布的木盒,做工精細,是防水的,一隻木盒裡,就收好幾卷絹書。她拿出最上頭的一卷,在桌上攤開。

  他剛硬工整的字跡,躍然眼前。

  治國之策

  治國,當以民為先,以法為則。

  有法,方有據,依法而論據,才成規矩……

  中原大陸,東有人海,北有荒原,西有高山,南有萬林,物產繁多,該是富庶之地,可吾輩之大陸,以沈星江為隔,一分為二,多年爭戰,耗損不計其數,實是愚昧之舉……

  大陸之東,海上之外,有國無數;大陸之西,高山之外,有國無數;之其南、之其北,亦是如此。世上強權所在多有,眾皆虎視之耽耽,唯統一沈星江南北兩岸,方有足夠之國力與諸國抗衡……

  統一之後,需先立法,興學校,令民書習……

  教民去南北之偏見,方能共榮共利……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這不像殺人如麻的關靖會說的話,不像他在做的事,但是,他卻將這些文字,全部都寫了出來。

  他所寫的,全是治國之道,該如何治國,如何建設,如何才能國富民強。

  而且,他所書寫的內容,不只是為了南國,不只為了,他征服的地方,而是為了南北兩國。

  她忍不住驚愕,一卷又一卷的看下去。

  十年內,須如何建設;二十年,須再做何事;三十年又該是如何。他沒有遺漏半點,寫得如此詳細,從綱要,到細則,條理分明。

  他要人開通運河、修築官道、南糧北運、北弓南送。

  他將北原之牧、南地之農、東海之漁、西山之礦,該要如何運用,全都寫得一清二楚。

  他從國,寫到州,再從州再寫到縣。

  每一個地方,他都清楚的寫明,那裡產什麼、有什麼,地形加何、物產如何、民風如何,他全都知道,甚至針對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做法治理。

  窗欞的光影,在地上緩移消散,天光也從明亮轉為陰暗,當有軍僕進來,替她點上了燈火,她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白晝已經過去了。

  桌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擱了膳食,還是四菜一飯。

  膳食都冷了,但是她不在意,餓了的時候,就吃下一些,然後再繼續看著那些絹書,沒漏看任何一個字。

  那一夜,她沒有睡,而是看著、看著,看著。

  第13章(1)

  天亮了。

  她無法相信,這些絹書上所紀錄的,是他所想的、所寫的,但是又不得不信。絹書上的筆跡,的確是他的沒錯。

  這些文章,是千金難得的治國良策,要是她說出去,告訴任何一個人,這是殺人如麻的關靖,親筆所寫的,絕不會有人相信。

  既然他想的、寫的,是這些,那麼為什麼他的所作所為,全都背道而馳?

  還是說,絹書上寫的,是他以前的抱負?

  不。

  不是。

  沉香很快推翻這個猜測。

  她親眼看到,他直到現在,也是稍微有空,就繼續在寫,顯然是還沒有寫完。

  木盒上的編號,並沒有照順序排列,遺漏了許多。韓良告訴過她,這只是一部分,他應該是挑了重點的篇章,才拿給她看。

  但是,只要看過這些,她就已經能知道,其它的章節裡,大概是在寫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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