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奕非故意開玩笑地說:「哇,你只惦記媽咪呀?爸爸要吃醋了。」
「媽咪是女生嘛,所以我們兩個男生本來就要照顧她呀。」小善理所當然的回答。
見有家屬還沒走,護士小姐又來催促。「不好意思,我們探病時間結束了,請你離開。」
「抱歉,我們再說兩句話就走。」陸奕非斂起臉色,不耐的回應護士小姐,覺得她不近人情。
「爸爸你快答應我就可以走了。」小善緊張的催促,但還是堅持要聽到爸爸的承諾。
「好,我會幫小善陪媽咪、愛媽咪,這樣行了嗎?」一對上寶貝兒子的臉,陸奕非又換上了溫柔慈愛的表情。
「行了,Byebye。」小善滿意的揮手道再見,目送爸爸離開。
瞧那天真可愛的模樣,如果不是加護病房規定盡量不要太過碰觸病人,陸奕非真想親他一口。
走出加護病房,佟恩已等在外頭,兩人深深看著彼此,唇邊揚起一記淺淺的笑容,似乎心裡都有默契的覺得小善今天的狀況還不差。
這是這些天以來,打從他們心底發出的唯二記笑容。
或許是晚上探視小善時,見他精神狀況不錯,所以佟恩的心情便下意識放鬆,也或許是她太過疲累、體力不支,也有可能是家屬休息室今天特別安靜,總之,這一夜是佟恩打從進入醫院後睡得最沈的一個晚上。
可是約莫在清晨六點多的時候,佟恩的好眠卻在一陣莫名的呼吸困難中陡然終止。
「媽咪!」半夢半醒之間,她彷彿聽見了小善的叫喚。
她驚惴的睜眼醒來,有幾秒鐘茫然的不知自己是在何處,須臾,看了看周圍,她才意識到自己還在醫院,還窩在這只容納得下一個人的木質床板上。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方纔那似夢似真的呼喚,應該是幻聽吧?
發現睡夢裡的胸悶和呼吸窒礙的感覺也延續到現實中來,她覺得納悶奇怪,不禁做了幾個深呼吸,為自己調勻氣息,再看看手錶上顯示的時問。
已經六點十分了,索性就起床吧。
佟恩起身去休息區口的盥洗室梳洗,可就在她經過對講機的同時,那恍若催魂般的驚悚聲響卻猛然響起。
她整個人被嚇得驚眺了下,心臟如擂鼓般躍動,但因為就只距離對講機三十公分,她反射的伸手接起。「喂?」
「這裡是加護病房,請通知陸其善的家屬馬上到加護病房外等候,目前陸其善呼吸衰竭,正在急救中。」
彼端收了線,可佟恩卻僵硬得有如雕像!當她聽到小善名字的那一瞬間,她感覺到渾身冰冷,連血液都彷彿靜止結凍。
體內忽然湧現一股劇烈的顫抖,她抖掉了手中的對講機話筒,物品撞擊地面所發出的聲響令她猛然回神,緊接著便感到一陣巨大的恐慌憂懼,彷彿噬入骨血的猛獸般將她吞沒——
「小善……我的小善……」面如灰上的她顫慄的喃念,雙腳自有意識的奔回床位拿手機,一邊撥打電話給陸奕非,一邊衝向加護病房。
天上諸神保佑,她願意減少自己的壽命,只求孩子度過這場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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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脆弱、世事的無常,教人膽寒,教人唏噓,截然不同的變化往往只在那轉瞬之間。
接獲佟恩電話通知就立刻出發的陸奕非,匆匆趕至了醫院,但當他來到加護病房樓層,邁出電梯的同時,一道令人聞之鼻酸揪心的嚎啕聲陡然劃破靜穆的氛圍,淒厲的哭喊隨即迴盪開來——
「不——我的寶貝!我的孩子啊……我求求你們再救救他……別讓他死,我求求你們了……」
陸奕非的心猛然一擰。雖然無法辨認那聲音,但他卻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安迎面而來。
不管是誰,絕對是發生了令人惋惜的事!
加快腳步轉向通往加護病房的長廊,沒想到映入眼簾的,竟是佟恩哭跪在地的景象。
剛剛那嚎啕大哭的聲音是佟恩?!
「陸太太,很抱歉,我們盡力了……」幾名醫護人員七手八腳的要拉起佟恩,不斷的安慰她。「你要節哀,不要太傷心了……」
陸奕非怔了怔,旋即三步並作兩步奔上前去。「佟恩!」
「我一個孩子就這麼沒了,怎麼不傷心?小善,我的小善……」佟恩撕心裂肺的哭喊,悲慟欲絕,忽地眼前一黑,厥了過去,護士吃力的扶著她,醫生忙替她檢視。
「到底怎麼會這樣?」陸奕非及時趕到,半跪在地摟住傷心過度的佟恩,抬頭質問著醫護人員。
「陸太太是受到打擊才昏過去,不要緊。」醫生答道。
「那小善呢?我兒子現在狀況怎樣?」他急問。
「其善同時肺發炎和急性腎衰竭,體內無法排出水分,又引發肺積水的狀況,今天清晨就出現呼吸衰竭的現象,生命跡象微弱,經過我們急救,還是……」醫生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道出結論。「宣佈不治。」
陸奕非霍地跌坐在地,手臂緊摟著妻子,臉色震驚錯愕。
「死了?小善死了?」他瞪大眼,不敢置信的仰望醫生。
「嗯。很抱歉,我們真的已經盡力了。」醫生說來說去還是大同小異的回答,只能表示遺憾。
「我們昨天晚上看他的時候,明明還有說有笑,看起來也很不錯,怎麼……」他怒沖沖的向醫生提出質疑,可說到這,竟不由自主的哽咽起來。「怎麼會說走就走?」
「病情在變化本來就時常讓人措手不及,這波B型流感的病毒很兇猛,並發的症狀也很難纏,全台到目前為止已經有數十個重症病例,其善不是唯一一個。」醫生惋歎的解釋道。
陸奕非垂眸,哀傷得無法言語了。
熱潮湧上眼眶,他咬牙忍耐,渾身緊繃,表情因極力克制悲痛而扭曲。
一夜之間,天人永隔。
想起昨晚還笑著揮手,目送他離開的小善;想起撒嬌央求他陪伴出遊的小善;想起交代他要替他好好陪伴媽媽的小善……
他們當成寶貝般呵護長大的孩子,那麼的可愛聰明、那麼的貼心乖巧……怎麼捨得啊?
如果早知道,小善到這世上走這一遭僅是短短六年,跟父母之間的緣分這樣淡薄,那麼他無論如何也會把握有限的時間,和小善好好的相處在一起,絕不可能因公事而忽略了他……
可令人遺憾的是——沒有「如果」。
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生命的結束,殘忍的拒絕任何人的彌補,懲罰那當初的不珍惜。
陸奕非抽噎一聲,哭了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喪子之痛,彷彿最強的腐蝕劑,侵蝕他的心,懊悔自責就像撒在傷口上的鹽,狠狠的凌遲著他。
這麼痛,佟恩要怎麼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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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奕非的憂慮沒有錯,這樣撕心裂肺的痛,佟恩的確無法忍受。
她痛不欲生,她哭斷肝腸,每一滴眼淚,都是從心窩中流淌出來的血。
小善是她的心肝寶貝,是她的生活重心,失去他,她就只剩被抽掉魂魄的軀殼,她不知自己的存在是為了什麼,她懷疑自己活著還有什麼價值。
佟恩失去知覺,失魂落魄,沈溺在沈重的哀傷裡,思緒僵凝在某個時空中。
她將自己封閉起來,不願和任何人溝通,她麻木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哀傷欲絕,茶飯不思,鎮日都待在小善的房間裡睹物思人,什麼事都不做,也做不來。
陸奕非雖然也是萬分悲慟,但他是一家之主,必須有男人的肩膀,所以努力堅強起來,一手包辦了小善的喪事。
除此之外,公司的管理即使能夠下放些許責任,卻也無法完全懈怠,再加上還要分神安慰佟恩,他就像是兩頭燒的蠟燭,實在是焦頭爛額。
時間,盛載著沈重的哀傷,緩慢的走著。
兩個月後,佟恩情況依舊,仍然走不出悲傷迷霧,擺脫不了失去小善的強烈痛楚。
太過哀慟,那難受得無法言喻的感覺,當然也曾讓她下意識的想抽離,可是她無能為力,那憂傷像在心間牽絲攀籐,牢牢包覆,難以解脫。
陸奕非察覺到了,他發現她的生命力正一點一滴的流失,她正用著自己的生命思念著最深愛的兒子。
他不能再讓她這樣下去,他必須阻止她繼續往絕路走去!
「佟恩,我們出國走走吧。」陸奕非來到小善房裡,凝著佟恩好一會兒,見她對自己視若無睹,反覆翻著小善的相簿,他不禁歎息著說道。
半晌,沒有任何回應。
佟恩每看一張照片,就要停留好長一段時間,彷彿陷入那照片中的情境裡,忘情的回憶著,淡淡揚起唇,卻是哀愁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