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她已偏離了官道,走到了一條小路上。
這樣的夜路對她來說是可怕的,從小到大,她沒單獨走過這樣荒僻的小路。
黑暗中,各種恐怖的想像排山倒海而來,教她驚惶得想哭。
為了壯膽,她開始輕聲的哼著曲兒,哼著哼著,她隱約聽見身後傳來沙沙聲響,以及低沉到令人背脊發涼的低鳴。
她擔心那只是自己在黑暗中的幻想,她不想自己嚇自己,決定回頭一探究竟。
鼓起勇氣回過頭,她看見了十幾簇小小的亮光。她一愣,再定睛一看,赫然發現那是一雙雙在黑暗中發亮的眼睛。
她頓時背脊一涼,本能的倒退了兩步,而當她倒退,那十幾雙眼睛立刻逼近了她。
此時,一陣風吹來,拂開了遮蔽月光的烏雲,露出一方皎潔。
月色下,她清楚的看見那猶如鬼魅般跟在她身後的是十幾隻體型大小不一,但都瘦可見骨的野狗。
此刻,它們張大了嘴,露出森白的獠牙,亮晃晃的眼睛瞪視著她。
直覺告訴她,她得逃,否則她將成為它們的獵物,命喪在它們無情的爪牙之下。
她轉身丟掉燈籠,拎著包袱便狂奔起來。
在她後面狂追的野狗不時發出吠叫,這時,前面不遠處出現了一棵矗立在小路正中央的樹。
趙慕真心想,那是她唯一的救命機會,要是她不能爬上樹去,很快就會被這群飢餓的野狗追上併吞噬。
人家說狗急跳牆,果然是不假,為了活命,她抓住樹幹,便緊緊攀住,拼了命的往上爬。
一條為首的狗跳起來咬住了她的裙擺,扯下一部分佈料。
她狠狠的踢了它兩腳,踹開了野狗,但鞋卻掉了,不管,她繼續往上爬,直到爬至一處高度安全的枝幹上。
那群野狗不肯離開,在樹下不斷的撲躍徘徊,它們搶著她掉落的一隻鞋,扯爛了它,然後互相攻擊起對方。
有幾隻狗被咬得鮮血直流,落荒而逃,而剩下的仍不願離去,持續的在樹下守著、徘徊著,彷彿她是它們在這世上僅剩的獵物。
見一時半刻無法脫身,她索性坐在樹上,取下腰帶將自己綁在上面,以免不小心睡著時跌下樹去。
看著底下虎視眈眈的野狗,再想起自己的際遇,不知怎地,她竟不覺悲傷或是怨憤,反倒想笑。
也許人在絕望深處,反而哭不出來也無力再悲傷難過。
她累了、倦了,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慢慢沉入夢鄉……
第8章(1)
是夜,傅天抒回到了傅府。
因為關於慕真的不實謠言,鎮金堂近日的生意下滑,糟糕程度比起之前發生假金事件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個謠言是誰惡意散播,他心知肚明,可是,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鄭黔上門要求他支付贖身金時,是養父母全力幫忙,才能度過難關。
他們的恩情,他無以回報,因此就算傅耀祖是如此的可惡且可憎,他也只能將所有的憤怒及無奈往肚裡吞。
一進門,正巧張媽走了過來。
「二少爺,這麼晚?」
「張媽還沒歇息?」
「正要去歇著了。」張媽一笑,接著疑惑的看了看他身後,「就你一個人?慕真呢?」
「添寶說她早就回來了。」
張媽微怔,「怪了,她什麼時候回來的?」
「送完午膳就回來了呀。」
「不對,她午後又出去了,我還在這兒遇見她呢。」張媽搖搖頭,「她說有事情要去工坊跟你還有李叔討論,後來我就沒再見到她了。」
傅天抒皺皺眉頭,「下午我沒見到她,難道她又回來了?」
張媽忖了一下,「莫非是她回來時,我沒看見?」
「大概吧。」他一笑,「別擔心,她不是會亂跑的野丫頭,我回別院看看。」說罷,他便往別院而去。
返回別院,偌大的院落裡寂靜無聲,也不見半盞燈火。
聽見他的腳步聲,小花跟小虎各自從它們窩著的地方跑了出來。
「小花,小虎,慕真呢?」
他當然知道它們不會應他,於是喊著,「慕真!」
沒人回應他。傅天抒心底隱隱有種不祥之感,卻又說不上來他恐懼的是什麼。
都已經這麼晚了,她能去哪裡?又為何沒對任何人交代一聲?
走到她房門前,他發現她房門虛掩著,伸手推開房門,覓著燭台,點燃了上頭的蠟燭。
她的房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就連她平時畫樣的案上也……倏地,案上的白紙攫住了他的視線。
他一把抓起它,並將之展開。
這是一封信,上面有著慕真的筆跡,只簡單的寫了幾行字——
二爺,請原諒我不告而別,你與傅家的恩情,我來生再報。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在離你很遠的地方了,請別找我。
趙慕真筆
來生再報?離你很遠的地方?看見這些字眼,教他打從腳底冷到腦門。
是為了滿城都在謠傳著她出身怡春院的事嗎?不對,真正教她在意的應該是關於她的不實謠傳嚴重影響了鎮金堂的生意,為了挽救鎮金堂,為了平息一切紛擾,她選擇離開。
她認為只要她消失,只要她跟鎮金堂及傅家不再有任何的關聯,那些謠言就會被人們淡忘。
她想做什麼?難道她……不行!他得立刻找到她——在她做出任何傻事之前。
他迅速前往主屋告知傅氏夫妻此事,他們得知趙慕真留書離去,亦是十分焦急。
喚醒家中所有家丁及僕役,傅天抒請他們先在城裡四處打探,而他則是找來韓棟、林群開、店內夥計及金匠們連夜出城。
其實他估算慕真應該已經出城了,為了跟傅家完全的切割,就算她真要一個人躲起來做傻事,也會離開永春城。
一出城,他們兵分三路,分別由他、韓棟及林群開各自帶著三、四個人往城郊搜尋她的下落。
夜深露重,冷冽的空氣竄進他的鼻息裡,幾乎教他的心臟被凍結。
但他知道,凍結他心臟的不是氣溫,而是恐懼——一種害怕失去的恐懼。
她怎麼可以這麼對他?她難道不知道現在對他來說,最重要、最在乎的就是她嗎?她以為她離開,他就可以保有一切,可她不知道的是……她便是他的一切。
天將亮,跟著他不斷前進的三名金匠已經疲倦不堪。
傅天抒留下他們稍作休息,自己繼續沿著官道旁的岔路走去,他不想錯過任何一處地方,就算機會渺茫。
沿著小路前行,忽然間,一個不屬於這荒僻小徑的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隻鞋,一隻女人的鞋。
他大步上前撿起那只鞋,赫然發現那竟是慕真的!她只有兩雙鞋,一雙是她原本穿著的那雙,一雙則是他買給她的。
而這只鞋就是他買給她的那雙鞋的其中一隻,這只鞋似乎被利齒咬過,上面還沾染著斑斑血跡。
突然,他腦海中出現了奇怪的畫面,他看見一個滿身鮮血的女人推開了他,她有一張漂亮的臉和一雙溫柔的眼睛。
女人看著他,唇片掀動像是在說些什麼,可是他卻聽不見,他轉身跑離,再回頭時,看見地上一隻滿是鮮血的繡花鞋……
他甩甩頭回過神,再看著手上的鞋,許多可怕的、教他膽顫到快要不能呼吸的想法竄入腦海。
「不……慕真,你不能這麼對我……」他狂奔起來,朝著小徑的另一頭疾奔而去。
跑著跑著,他發現一隻破破塌塌的燈籠,再繼續前行,不遠處出現了一棵立在小徑中央的大樹。
繞過大樹,往前走了十幾步,便是一個陡坡,坡上佈滿尖銳的石頭,寸草不生,底下是供給永春城及鄰近幾處城鎮用水的青河。
這是條死路,但慕真的鞋卻出現在這裡。
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走的是別條路?還是她已經跌下這陡坡,落入青河之中?
一種幾乎要殺了他的絕望襲上他的心頭,教他全身頓時失去氣力,膝頭一軟,他癱跪在地,對天無言。
「嗯……」
忽地,他聽見隱隱約約的呻吟聲,他豎起耳朵,想仔細辨別聲音的來源,但它卻已消失。
他起身跑到陡坡邊,目光往下搜尋,卻什麼都沒看到。
是他的錯覺嗎?他急了、慌了、怕了,所以才會聽見那根本不存在的聲音?
正當他這麼想著的時候,又聽見了那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雖然微弱得難以察覺,但他已發現那聲音來自他身後不遠處,他轉身,四周只有那株大樹。
他下意識沿著筆直的樹幹往上看,赫然發現上頭坐了一個女人。她將自己綁在樹幹上,就那樣抱著樹幹動也不動。
他幾個大步向前,站在樹下往上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因此時坐在那樹幹上睡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慕真。
他整個人鬆了一口氣,唇角微微揚起,但旋即火氣又衝了上來——
他以為她真的跑去做傻事、他以為她發生了意外、他以為老天爺已經把她自他身邊永遠帶走,因為她,他經歷了從未有過的恐懼及絕望,而她居然在樹上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