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我還買了這個。」燕羽獻寶似的拿出一隻紗制的斗笠,強行替她戴到頭上。
「這是什麼?」若離莫名地瞪著這怪模怪樣的東西,整張面孔被綢如蟬翼的薄紗嚴密罩住,卻不感到氣悶,視線也明朗。
「咱們要在這兒長住,杏花開的時候,你會犯病,戴上這個,花粉便不會吸入鼻子,自然無恙。」他笑著解釋。
長住?跟他?
「你不回京城了?」她一怔。
「你在哪兒,我也在哪兒。」他執著地答。
若離胸前劇烈起伏,忽然一把將斗笠扔到地上,故作冷漠地道:「誰要跟你長住了?」
她不希望如此嗎?
正相反,這可是畢生心願,若真能如此,就算拿神仙的身份與她交換,她也不願意。
可她能這麼做嗎?
別說有霽皇盯著,若是宮主聽到風聲,他們也會有一輩子麻煩。
「怎麼了?」燕羽愣住,不解她的反應。
「皇上沒告訴你嗎?」
「什麼?」
「我的身份。」
「我早知道了,十二宮的人。」
「我是簡毓柱的女兒!」她抬頭,冷冽的眸子狠狠地盯著他。
他的身子一震,隨即依舊強顏微笑,「這我也聽說了。」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以為我還能與你在一起?」
「可簡侍郎並非我所殺。」他滿臉無辜。
「若非你告密,我父親會被罷官處死?」
「先帝沒有處死簡侍郎,只是流放邊疆。」他辯解。
「撒謊!」她喝道:「不要欺我年幼就毫無記憶,我清楚地記得,父親是被匕首刺死的!」
「簡侍郎是在流放途中患病身亡的。」
「胡說!」若離嚷起來,「你看見了?我可是親眼所見!」
「難道……」他劍眉微凝,「先帝……」
「哼,他召告天下是流放,實則私下又派人去殺人洩憤吧?」若離冷笑。
「所以你打算一輩子不再理我?」燕羽苦澀地望著她,「就因為前仇舊怨,因為我年少時的無心之過?」
「那是我的父親啊……」還有她殉情的母親,一家人的幸福……
她憶起自己坎坷流離的過去,眼淚就止不住地溢出。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借口,逼他離開的借口。
若真的恨,她會一刀刺入他的心頭,不會有絲毫廢話。
「若離——」燕羽握住她的肩頭,「告訴我,到底要怎樣你才能原諒我?」
她反手推開他的手,不讓他觸碰自己。
「我倒是要求你,求你放過我。」她說:「不要再糾纏下去了,你這樣只會讓我一世痛苦。」
燕羽神色一沉,沒料到聽見的居然是如此絕情的話。
打他,罵他,他都可以承受,可是叫他放了她?
他做的一切,無非是為了彼此幸福,若她覺得不快樂,那他做得再多又有何意義?
一時間沒了言語,他在心痛抽搐中沉默著。
「今晚我會暫時待在這兒,明兒個一早就走。」若離絕情起身,「今天就打擾你一晚,請替我收拾一間屋子。」
這是最後一晚,她打算放縱自己最後一次,然而,兩人從此天各一方。
假如人與人之間真的有緣,或許他們是在前世欠下的孽緣,今生彼此折磨,償還從前的債……
這一夜,她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眼看著黃豆似的燈光越來越淡。
最後一晚了,過了這宿,他們便是陌路人。
她感到眼淚順著臉龐直往下滑,流進頭髮,淌在枕頭上。
從小到大的一切,在腦中一幕幕飛快掠過,她回憶從前的快樂時光,發覺與父母的相處變得越發模糊,反而是與他相處的記憶十分清晰。
這就是她今生所有的快樂回憶嗎?從此以後,她只能靠著回憶思念他嗎?
砰——
忽然,她聽到一聲巨響,像是什麼被打破的聲音。
她心中一驚,警覺地起身。
這偏僻山村,夜半哪來如此大的動靜?
不祥之感頓時縈繞於心,她不由自主地披衣起身,推門觀望。
「燕羽——」她知道,他就住在不遠的廂房裡,這聲呼喚,在寧靜的夜裡格外清晰,應該可以聽見。
他的房中亮著燈,很顯然並未入睡。
可是,他沒有回答。
若離覺得不對,馬上朝他的屋子走去。
「燕羽,你打碎茶蠱了?」她再次揚聲問。
依舊無聲,靜謐得讓人覺得恐怖。
再也忍不住,她將門一推,跨進他的屋子。
屋裡有風。
窗沒關好。風滑過她的臉,揚起披散的發。
在這瞬間,她看清了,一條黑影站在屋中,高大,陰森。
那並非燕羽,因為她看清了那令她印象深刻的黑色斗篷,還有猙獰的黃金面具。
宮主!
若離腳下差點一軟,喉間險些叫出聲來。
只見黑影立於床邊,手持長劍,而床上的人顯然受了傷,鮮血自胸膛中流出,濡濕了棉被。
宮主他……殺了燕羽?
若離摀住嘴,整個人頓時化為石像。
黃金面具的主人微微轉身,凌厲的目光射向她。
本來,他可以同時結束她的性命,然而他卻沒有動手,只是冷冷地看著她。
那目光似飽含警告,讓人不寒而慄。
她終於明白,這就是十二宮給她的懲罰——殺掉她的愛人,讓她一輩子承受撕心的痛苦。
時至今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燕羽,只要他好好地活著,她情願自己孤獨終老。
但現在,她所有的犧牲都失去了意義,因為他有可能已經死了。
若離捂著嘴,深深地彎下腰,不斷抽搐。
有種劇痛想嘔吐出來,可是什麼也吐不出,空留肚中,折磨著她……
黃金面具的主人緩緩邁開步伐,自她身邊踏出門去,依舊一句話也沒有。
她的殺夫仇人,就在這一線之間的距離囂張地離去,然而她卻沒有半分氣力攻擊,只能任由他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
她一個踉蹌摔倒在地,然而卻顧不得疼痛,一步又一步地朝床邊爬去。
「燕羽……羽……」她喚著心上人的名字,好怕他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他滿身是血,慘不忍睹的模樣。
若離攀上床沿,摟住他的脖子,縱聲痛哭起來。
荒村野店,叫她到哪裡去找大夫?
她沒有藥又不懂急救,難道要眼看奄奄一息的他離去?
假如他真的有事,她也無法獨活。
淚水滴落他的俊顏,在他臉上形成一條小河……
第9章(2)
「嗯——」這時,他卻忽然微動,發出呻吟。
「羽!」若離不由得大喜,「羽,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燕羽緊閉的雙眼艱難地睜開一條縫,顫抖的指尖輕輕握住她的手。
「你怎麼樣?」她急忙道。
「櫃子裡……有藥。」他低聲答。
他的聲音很輕,要貼近他的唇才能聽見。
「我馬上去拿!」她正想抽身而去,卻被他一把抓住。
重傷的他,拼盡全力把她抓住,傷口頓時又滲出許多血來。
「不要……如果你不原諒我……我寧可這樣死掉。」他說。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她哭著,情急之中道出實話,「真的……」
「我知道。」他虛弱地笑了,撫摸她的臉龐,「早知道。」
「你怎麼知道?」她氣他此刻還有心情說這些有的沒有。
「因為這個——」他從胸襟中掏出一方汗巾,勉強抬手。
汗巾?她繡給他的汗巾?
原來,他一直帶在身邊。此刻鮮血染紅了燕子的翅膀,看上去像一隻受傷的燕。
傷了心,傷了身。
「這個,是你叫皇上轉交給我的。」燕羽道:「那對眼睛,完工了。」
「這意味著我們的緣分斷了。」她說。
出宮前,繡完這只燕,只為了對他暗示這句話。
「不,意味著你從未怪過我。」他卻執著道。
「何以見得?」
「因為……」他道出秘密,「這只燕的眼睛,是用你的頭髮繡的。」
他……居然發現了?
的確,那並非普通絲線,而是她的發,一針一線刺入燕的眸中,化為黑瞳。
這是訣別的禮物,亦是她的真情,深藏其中。
「若離,答應我——留下。」他握住她的手,語氣懇求。
她還能說什麼呢?
方纔已經暴露了自己的真心,現在還能抵賴嗎?
其實在以為他死去的那刻,她已把一切都想通了,再多的艱難險阻也不過陰陽兩隔的遺憾,何必再彼此折磨,珍惜眼前的時光最重要。
輕輕點頭,把臉埋入他掌心,就像從前習慣的那樣。
黃金面具的主人一步步邁上台階,在莊嚴寬闊的寶座處坐下,摘掉面具,露出一張疲憊的臉。
「宮主,」慧益從燭光隱藏處走出來,低聲問:「事情辦得如何了?」
他點頭,不說話。
「燕將軍……死了?」她一驚。
「沒有。」
「那……」
「奶娘,你想說我失敗了,是嗎?」面具的主人忽然笑了,「我是故意的。」
「故意沒殺了他?」慧益又是一陣詫異。
「對。」
「老身更不明白了……」
「如此他才能跟若離長相廝守,而與若離長相廝守,就不能再為霽皇效力。砍掉霽皇的左膀右臂,才是我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