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生氣,而是……而是……
「我喜歡在育幼院當志工勝過在公家單位服務大眾,理由真的很簡單,我同情這些沒有親人的小孩。」方本心並不想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人為什麼要當志工,不外乎消磨時間、事業或課業需要、同情心氾濫,如果沒有上述理由,無酬的工作恐怕征不到什麼人。」
他讓湛藍無雲的天空入眼,她清悅的嗓音入耳,沒有說話。
「我不需要消磨日子,因為趕畫稿讓我恨不得能擁有雙倍的時間,當然,出版社更不可能要求我參加志工體驗營,我離學生時代更是已經有好多年了。」她捶捶略酸的右腿,「所以我想,我是因為第三個原因,同情心作祟。」
海汪洋仍僅是傾聽。
「很爛的理由吧?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抱負或聽來感人肺腑的壯志,我只是同情育幼院裡的孩子。」她歎口氣,「真可悲,就像別人同情我的右腿一樣。」她的同情心並不氾濫,大不了只有足夠給這些院童們的份量。
許久後,他才回應道:「做好事不需要有理由,行動就足以代表一切。」
「你知道嗎?當小淨問起我的腿,當下我竟然有種想哭的衝動。」方本心轉頭看著他,笑著說。
「我以為你的臉皮夠厚了。」察覺她的目光,他對上她的眼。
「初次見面時,你點破我的殘缺,還有今天惡劣學生的嘲諷,我都能平靜的接受,因為我知道你只是陳述事實,壞學生只是拿其當捍衛自己愚蠢舉動的借口。」她半點哀傷都沒有喔。「但小淨的話就像我以往常常反問自己的疑惑,問句裡包含著最原始的不解,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我的腳為什麼壞掉了?雖然爸媽說是因為生病,我卻消極的認為老天爺真不公平……」
海汪洋凝視著她的雙眸,清楚她眼底泛起了水光,但那層熱液選擇漸漸消逝,倔強的不願跌落眼眶。
沒什麼好哭的,她已經接受這個事實很久了,久到幾乎不曾對人訴說過最細微的感受,久到幾乎沒有可傾訴的物件出現。
因為,沒什麼值得一提的,沒什麼……
「如果你的腿不是因為生病而不便,你會更能接受嗎?」
海汪洋以為她早已練就一牆穩固的防衛,再尖酸的嘲諷、再善意的關心、再平常不過的點明,她都能如老僧入定般無動於哀,但他終究過度自負,跋扈的將愚昧的認知套在她身上,渾然不察她的城牆也有填補不了的裂縫。
「換個原因是不是?沒差的,哪裡有差?還不都是瘸了腿。」每本書的結局都相同,排版的字體是新細明體或標楷體並不重要。
很爛的比喻,但她真的這樣認為。
若教她選擇故事的結局,或許她還比較能認真的思考,偏偏結果注定是不能更改的。
「沒差,是嗎?」如果光靠眼睛就能洞悉一個人的內心,海汪洋心想,他會迫不及待地在她身上一試。
那是什麼眼神嘛,害她不禁拉緊衣襟,好像整團心思都暴露在他面前,沒有半點遮蔽。
越和他相處,她越覺得看不清他。
原來,人類可以是這麼難懂的生物。
「哎呀,我是在消極什麼?一定是熔樹太盡責,沒讓我多曬點能趕走憂愁的陽光。」站起身,方本心走到樹陰外,伸了個懶腰。
掏心掏肺、掏肝掏腎的對話真累人,她企圖中止太過超前的進度,不希望這種跨越普通朋友的親密無節制地蔓延。
她懷疑自己是個愛示弱的女人,對見面次數不超過三回的……朋友,居然能談到這裡來。
她無須全盤托出的……
「你一定很喜歡看童話故事對吧?」方本心好奇地問。
「此話怎講?」海汪洋也走出樹陰,陪她曬太陽。
「騎士啊!」真是浪漫,「虧你想得出這麼夢幻的理由。」
想到被他抱在懷裡的那一瞬間,紅雲老是無法克制地飛上她的臉頰。
怎麼會有這麼輕浮的人嘛,連問都沒問就亂抱女孩子,她很害羞的好不好!
「很夢幻嗎?」
「瘸腿的公主有騎士當雙腳,還不夠夢幻?」咳,她也是有粉紅少女心的。
「是嗎?我不過是別有用心罷了。」海汪洋飲盡綠茶,捏扁紙杯。
別有用心?
「說來聽聽、說來聽聽嘛!」假如從他口中冒出更浪漫的情節,她都可以接受。
「真的要聽?」
「別做吊胃口這種缺德事。」她洗耳恭聽。
「我只是想乘機瞭解你不願跟我掏肝掏腎的女性尊嚴。」既然她要解答,他就給。
什麼意思?
「你可以再減一些,體態會更好。」雖然他現在也抱得動。
她懂了!她聽懂了!她完完全全聽懂了!
「如果遇到『女性尊嚴』這種事,你還是吊我胃口吧。」忍住,牙一咬就過去了,別指望男人會有多少浪漫細胞。
他向來寡言,一出口倒是輕鬆便擊敗她,每次都讓她輸得徹底。
「我想,你的老闆一定很怕你,該不會你說要休假,老闆根本不敢拒絕?」方本心有些沒好氣地道。
為了堅持己見,展現出扳不倒的固執,還有著「精闢不凡」的思考回路,他的朋友不知道多不多?
「的確,我想休就休。」不然哪能老是製造和她的「偶遇」?
「果然是這樣。」她猜得真準。「真想到你工作的水族館去瞧瞧。」認識一下和她同病相憐的老闆。
「可以啊,改天找個時間帶你去。」
「呃……」她只是說說而已,這樣豈不是成就第三次變相的約會?「打擾你上班,會讓老闆扣你薪水的。」他不會勇敢到這個地步吧?
「唔,我沒有說過我就是老闆嗎?」
什麼?!
老天,一次把雷劈完給她個痛快吧,幹嘛這麼折磨人呢?
第5章(1)
在工作桌前畫著稿件,手上的筆俐落地勾勒出線條,原本空白的畫紙上便呈現出一隻小白兔的雛形,只不過移動迅速的筆尖突然像是燃油不夠的機車,漸漸減速,最終靜止不動。
方本心已數不清自己最近常這樣失神了多少次。
腦中的罪魁禍首真是莫名的霸道,老愛插播,讓她完整的思路被切斷得亂七八糟,一天總愛跳電個幾回才甘願。
如果一個女生三不五時掛念著男人,是不是就叫花癡?
她覺得自己快要能體會花癡的心情了!
自從三個星期前,海汪洋第一次陪她去當志士之後,他們就再也沒碰過面。
明明之前巧遇得跟約好了一樣,現在看來倒像黃粱一夢,兩人的緣分在當時就已用罄。
好幾次經過他家門口,她總想上前按按門鈴,期望他會以最驚人的速度應門,可是在按下門鈴的前一秒,她停住了,對當下的舉動感到可笑。
她幹嘛啊,如果他真的開了門問她有何貴事,她拿什麼理由回答?
嗨,好久不見,想看看你還活著嗎,嘿嘿!
你好討厭,怎麼一聲不響就斷了聯絡啊?
五花八門的理由在方本心腦海裡浮浮沉沉,可恨的是,幾乎每個選項都讓她由衷唾棄。
海汪洋又不是她的誰,沒道理時時刻刻跟她報告行蹤吧,非男女朋友也非夫妻,即使是朋友,也不一定常聯絡的。
而且,她為什麼如此在乎他?
難道,當對一個人傾訴較為私密的想法和感覺後,對方在心中的份量就會快速膨脹,哪怕不想在意,也難以抹滅他的確佔了空間的事實?
萬一真是這樣,未免太恐怖了!
方本心細眉輕蹙,有點害怕這個情況。
如果她是個不懂得拿捏分寸的人,她心裡的空間肯定會因為塞滿太多他人的情緒而爆炸,崩潰於掏盡自己的後果。
她得感謝右腿的不便讓她始終與人保持禮貌的距離,不生疏但也不親近,藉由身體的殘缺早點體悟人類部分惡劣的本性還真是因禍得福,或者說,是種變相的幸運。
可喜對她的好不是虛假,她懂。
海汪洋跟她的相處不是虛假,她沒道理看不清。
但為何她會這麼在意他的消失?
她可能和所有人一樣,都是習慣於「習慣」的動物,有一天抽走了「習慣」,就會非常不習慣。
一定是前陣子太習慣他的存在,等到抽離後才會對他這般牽腸掛肚。
她可能有被虐傾向,對方說不定絲毫不覺得日子有何不同,她卻被迫當個一直想著男人的……嗯……花癡。
只是朋友罷了,有什麼好心心唸唸的?想想他那固執又不凡的思考回路,一開始她可頭痛得很!
雖然,到最後總順著他的意……
他的出發點良善嘛,絕對不是因為她骨頭軟。
唉,打個電話給她也好啊,又不是沒有她的手機號碼,上次在育幼院不是交換過了嗎?
他先開頭,她才好接話呀……
「哎呀!」移開方才失神下沾了太多墨水的筆,方本心趕在墨水污染畫紙前拉回全部的意識。
有點職業道德好不好,工作時間混水摸魚真不應該,如果她身處在辦公室,怕是被老闆記上好幾個大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