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了你許多心力吧?」聽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她知道過程絕不可能如此輕鬆順利。
「結果才是重點。」商場上的殘酷,沒有必要讓她碰觸。
「沒想過當個領薪水的員工就好嗎?」原本的水族館倒了總還有其他工作可找,扛起未知的難題得下多大的決心?
「自己當老闆才能讓賺錢的速度增快。」海汪洋的語氣依舊淡然。
想多賺點錢無可厚非,方本心能理解。
「但是風險相對也高。」
「當時積蓄不多的我不能放棄這個機會,如果害怕放手一搏,我永遠無法知道成功曾給過我契機。」
從他的言談聽來,他當初非常想盡快飛黃騰達,不,應該說非常汲汲營營於掙錢。
「那時的你很需要錢是嗎?」
「也許。」海汪洋模糊的應道。
「為什麼?」方本心不得不承認,她對他那段過去充滿好奇。
「為了……為了贖罪和證明自己。」他扯起不怎麼好看的笑。
這兩個答案完全不在方本心的猜想裡,她一愣,回過頭來,剛好將海汪洋的苦笑盡收眼底。
她從未看過他露出如此難堪的笑容,他給她的印象通常是不苟言笑,表情漠然,鮮少幾次看見他展顏,但他那時的笑是真誠的,不曾這樣滿是陰暗。
他過去曾發生了什麼事?
「贖罪?證明自己?我滿訝異是這樣的原因。」
「這樣的原因也並非我樂意。」他的選項只有一條路,諷刺的是,他是心甘情願走上那條路。
「抱歉,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事情的始末完全不明,她沒有資格評斷。
「謝謝。」
「你達到目的了嗎?」孤兒的背景有許許多多不同面貌,每個故事一定都非歡欣喜悅,若能解決遺憾,是再感謝不過的事情。
「要看對方給不給我達到目的的機會。」決定權始終不在他手上,他只是賽跑的選手,終點在何處,他無從得知。
「你選擇在台中開分店而非其他地區,也和……這件事有關嗎?」
「你說呢?」他又把問題丟回給她。
「我問這麼多,希望不會太冒犯你。」她突然不安起來。
知道太多不見得是好事啊。
「怎麼會,我從來就沒有要隱瞞你的念頭。」只是早知道或晚知道的差別。
這句話仔細探討,還是帶著隱晦不明。
他不打算隱瞞任何人?還是單指她?
如果他所認識的人都能知道,她當然放心;但如果她是他要傾訴的主角,她不免坐立難安。
綜觀過去這段日子兩人的交集,她再遲鈍,也能感覺出他不是只將她當作普通朋友。
曖昧已然滋生……
「能夠讓你信任,我……」很榮幸?很無措?很兩難?很開心?
方本心深深陷入大腦打結的狀況中,短短幾個字實在很難說清楚她此刻的心情。
海汪洋睇著她苦惱的表情,居然很是享受。
正欣賞著時,他的衣角被一股小小的力道拉了拉。
他往力道來源望去。
「叔叔,我要買三叢莫絲。」一名約小學三、四年級的男孩道。
莫絲屬於陰性水草,在極低的光線下即能生存,小魚、小蝦喜愛躲藏其中,算是比較好照顧的造景水草,水族新手大多從此入門。
「你好,昨天買的數量不夠是嗎?」海汪洋記得這個小學生,昨天在清點店內水草總數量時,就是他替這個孩子服務的。
「爸爸說多放一點會更好看。」男孩指了指將車臨停在店外等待的父親。
「願意幫爸爸跑腿真乖,我馬上幫你撈莫絲。」向方本心投以暫時失陪的手勢後,海汪洋領著小學生到水草缸那兒去,「如果你叫我大哥哥,我再偷偷送你一叢小莫絲。」
敢情總店會重整成功,半買半相送,與顧客搏感情,這招是功臣之一吧?但有必要把育幼院那套稱呼沿用到這兒來嗎?
方本心失笑,得花點力氣才能壓抑笑聲。
她想,海汪洋真是很難令人摸透。
單單幾個形容詞難以描繪出完整的他,越和他牽扯,越發現他的面貌多元,人如其名,大海雖然本質是水,變化出的姿態卻有萬端,他習慣將外在圈囿於無波無浪中,但一涉足探入,海面下的樣貌可能極為豐富。
他可以固執,可以冷淡,可以溫柔,可以幽默,初相遇時的纏繞雖令她困擾,可是到了此刻,她並不討厭他,甚至樂於繼續習慣……
她,想好好將他看個仔細。
那專注於撈水草的手臂當然比不上健美先生,卻願意替她教訓惡人;身高不比模特兒頎長,但他打橫抱起她的視線高度卻令她一時迷炫;不特別出色的五官沉穩悠然,讓她看著、看著竟不顧基本的危險常識,答應跟他出門好幾次……
她和他之間的關係就像一句成語……唔……啊,想到了,交淺言深。
言語有種神奇的力量,她大概可以體會。
方本心的視線隨著他的身影,看他將莫絲打包好遞給小學生,然後伸出手接過小學生付的錢,在收銀台上按了幾個按鍵後,撕下發票和應找的錢一併遞給小學生,揮揮手目送小學生開心地奔出店門。
海汪洋旋過身,梭巡著她的目光,然後與她四目相接。
她該趕緊命令眼珠移動,隨便找個魚缸當目標物也好,省得臉頰上的熱度有飆升的危險,但,他的視線就像磁鐵,將兩人吸住。
這時該有什麼反應比較好?
嘿嘿笑?
好像讓她更難逃脫花癡的命運。
眨眨眼偽裝沙子跑進眼睛裡?
當這裡是海灘啊,有著舒適空調的店裡哪來剛好搗亂的風沙?
算了、算了,誰怕誰,看就看啦,反正她也還沒瞧過癮呢……
第6章(1)
坐在沙發上無所事事的方本心開始環顧四周。
這幢大樓裡每一戶的格局皆差不多,和她家一樣的空間看不出有重新裝潢和打通隔間等等變動,連大件家俱都是沿用王家舊有的物品,除了房間內的擺設她看不到外,廚房和客廳幾乎少有異動處。
「王媽媽是不是搬家搬得很倉卒啊?」以前偶爾會到鄰居家裡來,所以方本心很清楚王家等於把大型家俱都留下了。
「王媽媽?」詢問聲從廚房裡傳來。
「原本的住戶。」
「喔。」海汪洋想了起來。「怎麼說?」
「好多家俱都沒帶走。」如果帶到新的住處去,可以省下一筆錢。
「嫌麻煩吧,我也樂得接收。」他的說話聲伴隨著切菜聲響起。
看著廚房裡忙碌的身影,方本心實在過意不去。
「我看我還是幫……」她起身想踏進廚房。
海汪洋慢慢地回過頭,睇了她一眼,不含怒氣,卻讓她縮回身子,乖乖坐回去。
好嘛,不幫就不幫。
她提出好多次想要當他的助手,不然坐在沙發上活像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令她彆扭得很,偏偏海汪洋堅持她來者是客,別跟他搶份內的工作。
來回幾次後,他已經不想多費唇舌,只瞧她一眼,拋給她無法反駁的示意。
「讓你親自下廚太麻煩你了。」被人服侍的滋味哪裡舒服?她只覺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佔人便宜的罪惡感咕嚕嚕地直冒。
無功不受祿可以稍微解釋她忐忑的心情。
「我不覺得麻煩。」
「我以為我們是要到外頭吃。」如果知道他要親自下廚,她也好早點說服他讓她幫點忙,不過,她很懷疑跟他比堅持會有勝利的一天。
「我的料理應該不至於讓人食不下嚥。」海汪洋慢條斯理地說。
嗯,剛剛是不是有一聲剁菜聲……大了點?
「你太謙虛了,我很期待呢!」冤枉喔,她沒有嫌棄的意思啊。
「先看個電視吧,再等我一下。」他打開瓦斯爐,將火勢調至適當大小。
方本心順從地打開電視,將頻道定在新聞台。
也好,有事情可以轉移注意力,天知道她其實除了彆扭,心跳頻率都快失速了|.
就她有記憶以來,這是第一次獨自進入單身男子的家裡,雖然年代不比以往,加上他是她的朋友,這時才來說危險未免矯情,可是要知道,凡事都得有心理準備才能驅使表現完美嘛,在毫無心理建設下就被「拐」進他家,她還顧不顧矜持?
上次參觀完水族館後,海汪洋約她截稿後吃個飯,她以為是上餐館,怎麼都沒料到地點是他家。
「先進來坐會兒。」他打開大門後丟下這句就逕自走進屋裡。
她只好尾隨在後,坐在沙發上等他做好出門的準備,誰知一坐就坐出這個結果。
她實在是好騙到家了!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對她而言是不小的刺激。
幸好他態度坦蕩,表現和平常無異,替她消去大半的侷促。
不過,是她的錯覺嗎?今天他的話量多了那麼一些,要不是語調始終沉靜如往常,她幾乎懷疑他緊張的表現和一般人不同。
「你那位好朋友知道你這次截稿後沒有找她出門,能接受嗎?」海汪洋手上忙碌,嘴也沒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