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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決明

  白綺繡再也咬不住嘴間嗚咽,嚶嚀哭了起來。

  下毒之人,還有臉哭,簡直是無恥至極——在場不只一個人如此不滿想著,更包括了她自己。

  大夫結束了灌水催吐的漫長搶救,喂赫連瑤華含下幾顆解毒丸子,吩咐眾人好好看顧,才退出房去。

  赫連瑤華白似雪的臉龐仍可見其飽受痛楚折磨,她深瞅他,淚花迷濛,心疼如絞,他握住她柔荑的手勁已輕,應該說,他連「握」的力量都耗盡,五指依舊交扣在她指節之間,她忍不住掬起他的手,貼在淚濕臉頰邊。

  第一次,她無法汲取到他炙燙的體溫。這隻大手,總是暖呼呼的、總是輕佻頑皮的、總是溫柔小心……現在卻軟綿無力,冷得像冰。

  她不該傷他……該喝下那杯參茶的人,是她……她掙扎在娘親與他之間,她覺得痛苦、她想逃避、她想從這道難題中解脫,可是她不知道,傷害他竟是如此疼痛之事。

  娘親說的,將藥倒進茶水,所有委屈及辛苦就能放下,她就不再痛苦……但沒有,她沒有得到半絲快意,痛苦亦毫無減少,不單單僅是傷人性命後的自責後悔,還有其他的混亂情緒充塞於胸,脹得又悶又難受——

  那是什麼?

  在她見他受苦時,心慌、心亂、心如刀割?

  在她見他吐血倒下時,以為永遠失去他時,心寒、心痛、心膽俱碎?

  是什麼?

  白綺繡知道了答案,她的心,逼她正視它。

  老天,她愛他……

  她愛上他了……

  她騙了娘親,更騙了她自己。

  不愛他,是個天大謊言,她不敢坦誠面對的謊言,她以為嘴上否認,就代表它真的不存在,怎知情感的萌生,誰都控制不來,她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能愛上赫連瑤華,卻仍是深深陷入他所編織的情網中……

  白綺繡為此遲來的驚覺痛哭失聲。

  沒人敢將她獨留於赫連瑤華身邊,怕她再度對他不利,兩派持著相左意見的人馬,在房前小廳爭執。

  「應該先將她押進暗牢,再行處置!怎能讓她繼續留在少爺身邊?!萬一她仍想傷害少爺怎麼辦?!」這方,堅持逮捕她。

  「少爺交代過,誰都不能動她,你們誰敢違抗少爺交代?少爺醒來發現她被關於暗牢,若大怒,誰負責?!」那方,對少爺言聽計從。

  「只是押進牢裡,又不是要拷打她,少爺醒來再放她出來不就得了?!」

  「少爺的脾氣你們不知道嗎?他絕不留無視命令的下人待在府裡,更別說少爺此時硬是握住少夫人的手,擺明就不容任何人帶走她。」

  雙方仍在吵著,小廳一時之間鬧烘烘。

  「都別爭了。讓她留著,這是少爺的命令。」德松出聲。

  當夜,德松守在另一邊床側,算是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曾待她和顏悅色的德松,也難掩不諒解的責備肅穆,不過他沒有開口質問她為何這麼做,那並非他的職權。

  只有在聽了她一夜未止的啜泣聲後,淡淡說了一句:「既然都動手想殺他,又何必矯情為他掉淚。」

  他不是提問,她也沒有回答,各自存著紊亂思緒,在漫漫長夜裡,守著一個對彼此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男人——她的夫君,他的主子。

  黑夜終於過去,晨曦破雲而出,灑了園內池塘一片金亮燦燦。

  遠方雞啼鳥叫,聲聲清亮,催促一日辛勤活動的開始。

  赫連瑤華醒過來了,帶著滿臉倦意及蒼白,細微暗啞的呻吟溢出疼痛的喉,他甫輕輕動動手指,白綺繡擔憂的憔悴臉孔立即傾近他。

  「綺繡……」他沙啞喊她,她感覺他努力收緊五指,要確定她仍在他掌心,他安心一笑,又閉上眼:「我夢見懸崖……我抓不住你,你從我手中滑出去,底下萬丈深淵……幸好……只是夢。」

  她喉頭一梗,好不容易才緩下的淚,又顆顆滴落,掉在他與她交疊的雙手上。日所思,夜所夢,連在夢中,都還擔心著她會失去他的庇佑而被府中其他人擅自處置嗎?「你現在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喚大夫過來?」她顫聲問。

  「水。」

  白綺繡匆忙要去倒,德松早已斟了碗清水,遞過來。她投以感激眼神,但德松的神情明顯在說,他不信任她,才不讓她碰水,不給她動手腳的機會。

  此時的白綺繡無暇去感到難堪,她扶起赫連瑤華,小心翼翼以碗口抵在他唇間,慢慢地小喂一口一口……

  他喝得不多,應該是腹內仍覺不適,吁口氣,搖頭不喝了。

  「……我去請大夫來。」她知道德松不會擅離職守,當然更不可能留她與赫連瑤華單獨在房,可她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便決定由她跑一趟。

  赫連瑤華完全沒放手,他懶懶張開眸,凝望她,嗓依舊沉啞:「叫德鬆去,你留著。躺這邊。」另一隻空閒的手,試圖拍拍大床左側空位,但力氣微弱,要她爬上來。

  「可是……」白綺繡正要開口,卻聽見德松轉身離開的腳步聲,她吶吶回頭,德松早不見人影。

  「綺繡。」赫連瑤華輕捏她的手,催促。白綺繡只能順從他的意思,撩著裙擺,橫過他躺臥的高頎身軀,爬進床鋪內側,跪坐在那兒,他又說:「躺下。」

  她遲疑,此時不該是溫馨的依偎。

  他應該要責備她,應該要仇視她,甚至應該要處置她……不是這樣虛弱噙笑,哄著她躺進被窩。

  他為什麼不質問她?

  第9章(2)

  赫連瑤華欲坐起身,她連忙制止他的妄動,按著雙肩,要他躺好,他耍賴一笑,全身上下最有活力的部分,只剩下輕點在左側床鋪的修長食指。

  白綺繡無奈躺下,赫連瑤華像塊磁石,馬上黏過來,棄枕而就她,舒舒服服挨靠在她柔軟膀子上,氣息仍稍嫌微弱,說起話來像呵氣。

  「你被嚇壞了吧?綺繡。喝下你端來的茶,卻中毒嘔血,害你受人誤會。別擔心,我替你洗刷冤屈,還你清白。」

  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他對她的信任,無瑕透明,不摻雜半點污染,使她更加自慚形穢。她無法誆騙他,雖然真相醜陋不堪,該要去面對時,依舊必須接受它。

  她深吸口氣,迎向他黑翦溫柔的眼眸:「那並非誤會,我確——」

  德松領著大夫回來了,從奔跑的腳步聲聽來,他以如此迅速步伐返回,自然難脫對她的防備之心,不給她足夠的時間再度傷害主子。

  白綺繡的話被打斷,一時之間既覺惋惜,又感到……一些些的懊惱。若德松再遲些回來,她就能鼓起勇氣,一口氣全數說完,這樣斷斷續續,反而會磨損了那股衝勁。

  「少爺,您醒了,身子還覺得不舒服嗎?請讓老夫診診……」滿頭花白的陳大夫要探赫連瑤華的腕脈。

  「陳老,你來了正好,我之前就打算召你來一趟,不過要你診視的對象不是我,是她。」赫連瑤華制止陳大夫,反倒牽起白綺繡的柔荑,遞至陳大夫面前。

  白綺繡此刻的愕然,與陳大夫、德松的一模一樣。

  「她最近食慾不振,胃口不好,又老覺得倦,我認為她可能有喜了。」赫連瑤華猜測道,實際上心中卻有八成篤定。他正準備利用昨夜與白綺繡討論這件大事,現在不過是順延了幾個時辰。

  「不可能——」白綺繡驚呼,水眸驚恐瞪大,要不是赫連瑤華仍枕在她手臂,她定會震駭地彈跳起來。

  不會的……老天不會開這般惡劣又殘忍的玩笑……不會的……

  她下意識搖頭抵抗這種可能性,她想抽回手,不讓陳大夫碰觸她,懦弱想拒絕被宣判的時候。

  不要在她已經決定面對真相揭開時所要承受的種種報復、怒火,甚至是死亡之時,才來告訴她,她的身體裡,孕育著另一條小小生命。

  這會讓事態變得更難以收拾……

  「……我沒有食慾不振,我本來就吃得少,我也沒有感覺身體有任何改變,你多心了,我不需要診脈……」她試圖反駁,聲音太微弱,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服。

  她確實近來吃得少,對某些食物甚至有反胃感,但她自我解讀,是心境影響食慾,她煩惱著報仇之事,又周旋在情仇間,怎可能還有大吃大喝的好心情?

  而連日來的疲倦亦是如此,她的精神時時處於緊繃,那耗費她太多體力。

  「綺繡,讓大夫看看何妨?」赫連瑤華安撫她。「我可是非常期待有個孩子到來,倘如你有孕,我會欣喜若狂;要是沒有,你這副模樣,瞧起來比我更需要喝幾帖藥補補。陳大夫。」他口氣溫柔,又不容質疑,並喚陳大夫別愣著不動。

  「不……」她露出無助神情,赫連瑤華以為她的惶恐來自於初為人母的慌亂,他將她攬進懷裡,輕聲哄騙。

  「我雖然也擔心以你的身子要孕育孩子恐怕會相當吃力,不過我仍渴望擁有一個你與我共同的寶貝,男孩女孩都好,像你像我都行。糟糕了……我已經在勾勒孩子的模樣,已經想著該如何溺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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