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開盒子,拈起一根細細的火柴,擦過盒邊,點燃火焰。
她盯著在燦燦日光下顯得有些孤寂渺小的火苗。
有時候,謊言與真實的距離,不過只是燃燒一根火柴的片刻。
她看著火焰燃盡,火柴枯乾,空氣中升起一束焦黯的煙灰。
火滅了,人來了,一個男人在她面前駐足,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像偉岸的天神俯視人間……
唉,他這樣看人,還真會讓人自覺卑微啊!
錢多多無聲地歎息,朝男人綻開甜甜的笑。「你來了啊。」
周在元靜靜凝視她。是他的錯覺嗎?他似乎看見那雙清澈如水的眼潭裡隱約閃爍著瑩光。
「為什麼約在這裡?」他問。
公園裡人來人往,談事情很不方便,他原本想約她在餐廳包廂見面的。
「因為,是春天啊!」她笑應,雙手舒展,懶懶地伸了個懶腰。
「春天?」劍眉一挑。
「對啊,你不覺得這個季節就應該出來吹吹風、曬曬太陽、聞聞青草的香味?」
他可沒這種浪漫的閒心。
周在元盯著她,眉目不動。
她能感覺到他的嘲諷,卻笑得更燦爛了,歪著頭,一隻耳朵在陽光映射下近乎透明。
他有些恍惚地望著那透光的耳朵,尖尖俏俏的,像是傳說中妖精的耳朵。
「你決定了嗎?」
他神智一凜,目光霎時變得犀利。「六個月,兩百萬,給你一張卡,只要在額度內,你可以儘管刷。」
「條件不錯啊!」她笑。
「這麼說,你答應了?」
「嗯,我答應了。」
「這是契約書。」他遞出一式兩份的文件。「簽名吧!」
「嗯。」她接過契約書,卻沒有立刻簽名,只是仰著臉望他,深深地、仔細地凝睇著,彷彿要從他表情上看出任何一絲可疑的變化。
他微微蹙眉。「怎麼了?」
「沒有,沒事。」她歎息般地低語,依然安靜地睇著他,良久,那濕潤的羽睫眨落一顆淚珠。
看著那顆在笑意映襯下格外剔透美麗的淚珠,他眉峰又挑起。「為什麼哭?」
「因為,太高興了。」
「高興?」
她輕輕揚了揚手中的契約書。「六個月就能賺到兩百萬,你說我能不高興嗎?」
確實應該高興,她在飯店不吃不喝連續工作四年恐怕也存不到這些錢,何況還有一張信用卡供她日常花銷。
想著,周在元嘴角一扯,切開銳利的弧度。「你好像很愛錢。」
「我是錢多多啊!就是因為愛錢,才會答應你做這種事。」她飛快地在契約書上簽名,然後將其中一份還給他。「什麼時候開始『上班』?」
「下禮拜吧,我先帶你去見我爺爺。」
「好。」
「我會再聯絡你。」語落,他也不跟她多說,不多看她一眼,逕自轉身離去。
錢多多跟著起身,目送那俊逸挺拔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她的視野,她依然迎風娉婷而立,柔軟又傲嬌的身姿如蓮,亭亭長出水中央。
許久,她才恍然回神,從包包裡取出手機上LINE,點了某個帳號,與對方對話。
他答應我了。
對方彷彿一直在等著她似的,迅速傳來回應,並且附上一張笑臉貼圖。
恭喜你!
錢多多怔怔地瞪著螢幕上看來十分燦爛的笑顏,兩秒後,指尖才又靈活地輸入——
你真的不後悔嗎?
不後悔。
真的不想再見他一面?
不想。
可你已經離婚了,或許你們可以破鏡重圓?
顫抖著指尖送出訊息後,對方陷入了長長的沉默,錢多多感覺自己一顆心提在喉嚨口,帶著某種複雜的緊張與期望。
不可能了!過去的已經過去。
過去的已經過去,看來對方是真的放下了。錢多多暗暗舒了口氣,連她自己也沒察覺這樣的情緒變化。
那我們以後就不聯絡了?
嗯,千萬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就讓他以為我死了吧!
對方傳來的文字看似瀟灑,錢多多卻能感覺到其中蘊含的無限惆悵,她送去一張表示祝福的獻花貼圖後,結束了對話。
微風吹來,凌亂了錢多多一頭烏黑的秀髮,她抬手撥開擋在眼前的劉海,試圖看清前方的路,視線卻仍朦朧著。
如果周在元知道,起初兩人在飯店的相遇就並非偶然,而是自己有意的接近,並且這一切都是為了她曾經撒下的一個漫天謊言,他,會怎麼想?
怕是會十分厭憎她吧!
但,即便如此,即便早就預料到他會恨她,她也絕不回頭,因為謊言一旦開始,就注定了沒有後悔的退路——
思及此,錢多多不再猶豫,堅定地勇往直前,不怕受傷。
第2章(1)
周英雄,MK餐飲娛樂集團的總裁,花蓮頂級度假飯店SunriseHotel的董事長,周家最高的主宰。
也就是周在元的爺爺。
老人家七十多歲了,最近身體情況已經大不如前,雖說一雙鷹眼仍是凌銳犀利,但略微浮腫的眼皮掩飾不住他經常失眠的事實,鬆弛的皮膚放肆地長著老人斑,身材清瘦,臉色蠟黃。
爺爺,老了。
看著握著把手杖,姿態尊貴地坐在客廳主位的老人,周在元一時之間心情有些複雜,不知該怨該憐。
這個老人,自從他十歲那年,雙親因意外去世之後,便宛如暴君般控制著他的人生,堅持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必須遵照周家繼承人的藍圖,不許有絲毫自作主張。
他不能有自己的興趣,不能有夢想,不能奢望屬於平凡人的自由自在,因為妄想做一個普通人,便是糟踐了他高貴的身份。
他是周家長房的獨子,父親去世後,他便成為禮法上的宗子,是家族事業內定的接班人,周家的事業將來都會交在他手上,為了守護這份家產,他必須擔起繼承人的責任。
只能認命。
這是從小到大,爺爺灌輸給他的最高信念。
他周在元,負有身為周家宗子的使命,甩不掉也躲不開,唯一能做的,就是心甘情願地順服。
他認了。
縱然不開心,縱然經常感覺自己活得像個傀儡,一個可悲的、沒有自我意志的傀儡,他還是認了,接受爺爺的一切安排。
直到爺爺連他的愛情也要干涉。
年少的初戀,單純而美好,他愛上了一個蕙質蘭心的女孩,就如同春天的雪崩,宿命而必然。
但這份戀情,終究得不到爺爺的祝福,只因為那女孩的出身卑微,配不上「高貴」的他。
那樣的女孩,只能玩弄,不能珍愛。
爺爺如是告訴他。
而他開始學會反抗爺爺,老人家被激怒了,使出雷霆手段拆散他們,羞辱了那女孩,甚至羞辱她的家人。
女孩的家人收了一筆錢,答應離開,等被調虎離山到國外的他趕回台灣,才聽說那女孩割腕自殺。
她死了,而他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他以為能夠轟轟烈烈的初戀,就那樣悄無聲息地結束。
爺爺說,一個連自己的愛情都沒有勇氣捍衛的女孩,不值得他掛念。
或許吧!但這並不表示他可以就此原諒自己,原諒爺爺……
周在元將思緒從遙遠的過去拉回,看著彷彿永遠嚴苛的老人,嘴角一勾,似笑非笑。
坐在他身旁的錢多多默默觀察著他的表情,又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周爺爺,心下若有所悟。
「你說要結婚,帶回來的就是這樣一個丫頭?」
僵凝了許久的氛圍,終於被老人家沉厲的嗓音打破。
錢多多暗暗鬆口氣。就算是一句刻薄話,也比漫無邊際的沉默好。她望向老人,甜甜一笑,周爺爺似乎沒料到她這當口還笑得出來,不禁楞了楞。
「多多是個好女孩。」周在元也不知有沒有看見兩人無聲的表情交流,逕自深沉地開口。「我覺得她會是個結婚的好對象。」
「哪裡好了?」周英雄怒斥。「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丫頭是我們飯店的打掃女傭,去年還在飯店的耶誕舞會鬧了個大笑話!」
「鬧笑話的不是她,是我。」周在元冷靜地回應。
「不管是誰都一樣!」周英雄惱火地握著手杖敲了敲地磚。「你當婚姻是兒戲嗎?你隨便公開徵個婚,這丫頭隨便在台上彈了首〈鳳求凰〉,這婚事就成了?你以為你娶進來的能是隨便一個女人嗎?你是周家宗子,你娶進來的老婆就是宗婦,她是得跟著你撐起整個家族的!要是你們的事傳出去,知道你是用這種方式在選我們周家未來的宗婦,你要我們一家人的面子往哪兒擺?」
「我倒不曉得我娶回來的不是老婆,而是我們周家的面子。」周在元閒閒一句。
「你……」周英雄氣得面色鐵青。
錢多多見情況不妙,連忙插嘴。「周爺爺,您誤會了,我跟在元並沒有把婚姻當兒戲,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什麼?!」周英雄愣住。
就連周在元都禁不住暗暗瞥她一眼。
「我們是因為相愛才打算結婚的。」錢多多語笑嫣然,聲嗓甜脆如珠。「在元不會說話,爺爺您可別生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