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周叔,喜歡他身上恬適的氣息、他的親切態度、他事事都替別人著想的體貼……不過,喜歡他的人可不少,不管是獸醫院的護士小姐、顧客,或是左右鄰居,幾乎和他相處過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喜歡上他。
記得不捨說:「那是因為他表現出來的無害,會讓人不由自主卸下防備。」
她回答,「不,我認為他受人喜愛,是因為他不吝嗇付出。」
然後她告訴不捨周叔和他妻子、女兒的故事。
「自從妻女過世後,周叔再沒有想過結婚的問題,他說能夠找到心靈契合的另一半不容易,而他對上帝已萬分感激,因為祂曾賜給他可以廝守終生的女子,只可情,人世無常。
「我老是跑去找周叔,雖然他很忙,可是再忙,他看到我就會露出燦爛笑臉。唉,我對這樣的笑缺乏免疫力,只好一找再找,天天賴在他身邊,幸好周叔覺得,能夠陪我讓他覺得很幸福。」
不捨說:「哦,原來是因為對我的笑容缺乏免疫力,才選擇和我當好朋友?」
可他沒說出口的話是:傻瓜,他在你身上尋求疼愛女兒的幸福感,你不也在他身上尋找父愛?
回憶至此,手機響起,是不捨。他的來電踹掉了劉若依收到包裹時的不愉快,她接起電話。「不捨,找我嗎?」
「能出來嗎?我有話想跟你說。」他的口氣有些悶。
「不能在電話裡面講嗎?」她很想吃日本料理呢。
不捨用沉默取代回答,然後,像是心意相通似的,她回答他——
「算了,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我在學校的司令台上。」
「知道了,我馬上到。」掛掉電話,她加快腳步。雖然不捨沒有講太多話,但她感覺到他的沮喪。
半個小時後,他們雙雙坐在學校的司令台上。
太陽還是很大,熱死人的八月天,光是呼吸就會讓人不停冒汗,不過司令台上很涼,風一陣一陣吹著,司令台兩邊的樹木被風一揚,就出現沙沙聲,他們都喜歡這個背景音樂,於是這裡成為他們最喜歡的聊天地點。
背靠著背,劉若依和盧歙手上捧著個碗,一口一口吃著甜甜的草莓牛奶冰。
把湯匙塞進嘴裡,劉若依猶豫了一下,問:「你心情好一點了嗎?」
笑了笑,他知道,她想問這句等了很久。
轉身,與她並肩,像是突然間才發現,依依變得很矮,目光下調四十五度。似乎從國二之後,她就再沒有長高過。
劉若依仰頭,對上他的視線,給他一個比草莓牛奶冰更甜的笑臉。
「這兩天,我很衰。」
他歎氣,把冰碗放到旁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
「發生什麼事了?」她拍拍他沮喪的臉,再餵他一口冰。
他張嘴、吃掉,心涼脾透開。
「我大姊回娘家給了爸爸一筆錢,可爸爸一看見大姊就生氣,把她的錢丟出門外,重重關上門,不管媽媽怎麼勸,他都不肯讓大姊進門。」
「你爸為什麼生你姊姊的氣?」
盧歙躊躇片刻才緩緩開口。
「大姊是個很有企圖心的女人,那年我們因為債務逃難到農村,日子過得很辛苦,家裡的小孩都要下田幫忙,大姊受不了,離開家跑到台北去,靠自己的力量半工半讀、上班,她發誓要脫離窮困生活。」
「她辦到了?」能夠帶錢回家,她肯定已經實現願望。
「嗯。」他點點頭,卻點得相當沉重。
「既然如此,你爸應該很開心,不是嗎?」
「大姊她……並不是腳踏實地、一步步改善,自己生活的,她用了投機手段。」
而那個手段嚴重違反爸爸的道德觀。
所以他大姊做的工作……並非正途?劉若依低下頭,不再追問。
「我爸很生氣,想和大姊脫離父女關係,媽媽沒辦法勸爸爸回心轉意,就連爺爺、奶奶也都站在爸爸那一邊,對大姊千百個不諒解。爸還不准我們姊弟和大姊聯繫……
「我明白,大姊的確做錯事了,但她很疼我,小時候我學英文學得很認真,她常把我抱在懷裡說:『等大姊將來賺很多很多錢,一定送我們家阿歙出國唸書,到時候,阿歙要努力,當個有出息的男生。』」
所以他是卡在爸爸和大姊之間,左右為難?
「不捨。」她橫過手,搭上他寬寬的肩膀,理解地輕輕拍著。「我們沒有辦法影響大人的看法和做法,他們的是非不是我們有能力插手管的,但我們可以憑著自己的感覺做決定,對我好的,我就對他好,對我不好的,我就離他遠遠的,讓他無法傷害到自己。」
就像她對爸爸一樣,媽媽以為她固執地恨著,卻不曉得比起恨,她更害怕的是傷害,疼了她十幾年的爸爸呵,轉眼間竟然就變了,變成一個她全然陌生的男人,倘若連血緣親情這樣穩固的情感都會改變,那麼,世問還有什麼事能夠永恆?
同樣的一刀倘若由旁人來割,或許她不會感到那般疼痛,但由她最崇拜、最敬愛的爸爸下刀,那個疼啊……她想,這生都無法抹滅。
「你說得很有道理。」
她噗哧笑開。「我講的哪句話沒道理?所以……你決定繼續和你姊姊聯繫?」
「嗯,避著我爸爸。」這樣,媽媽也能夠安心吧。
「好啦,這事解決了,還有其他衰事要本公主出主意的嗎?」
「有,我的情書被退回來了。」講到這個,他不禁臉紅。
「情書?」
劉若依猛轉頭,死盯著他的臉,心底翻倒出來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酸酸的、澀澀的、苦苦的,在齒頰間蔓延。
用力吸氣……她閉了閉眼睛,不斷對自己說:不捨是好朋友,好朋友開始談戀愛,她應該替他高興,而不是不是放任那種不明的感覺壓迫心口。
再抬眼時,她已壓抑下心底糾結,揚開眉頭,刻意讓自己看起來輕鬆。「說!哪個沒眼光的女生,竟敢退你情書。」
「就……」
「等等,我猜猜……是不是我們班的學藝股長,卓安安?」她瞠大眼睛,連嘴巴都張得很大,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樣。
「嗯。」他靦腆地點點頭。「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們班有一半以上的男生都喜歡她啊。」
卓安安可愛、活潑,對誰都是滿臉笑意,身上帶著一股天然傻氣,是男生最喜歡的那種類型,別說男生,就是女生也很難排斥那種可愛。
「一半以上?有那麼多?」他不敢置信。
「沒錯,可惜……」她揚了揚語調,再接下話,「你們都沒有希望了。」
「為什麼?」
「她國三就交了一個男朋友,是建中的。卓安安說她喜歡當醫生娘,如果你想追求她的話,就把台大醫學院當成第一志願吧,因為你要有本事幹掉那個建中的,渺茫的希望才會出現一絲曙光。」
「唉……你沒胡說,她的確是這樣跟我講的。」
第一次追求女生就宣告失敗,對男人而言是很大的挫敗。算了,他又不打算考醫學院!盧歙聳聳肩,反正告白失敗的不會只有他,三兩下,他豁達起來。
劉若依用手肘推推他,試著轉移話題,「不捨,你覺得我比卓安安丑嗎?」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會,你比她漂亮很多倍。」
「既然如此,為什麼班上男生都想追她,不追我?」
她刻意裝出一臉苦相,看得他眉開眼笑,見她的頭靠到他的肩膀上,他親暱地揉揉她的頭髮,回答,「因為你看起來很難追。」
「又沒有人追過我,他們怎麼知道我好不好追。」
「那是一種感覺。你看起來高高在上,好像跟大家不是同掛的,就像平民百姓不會去追公主,低層員工不會去追女主管,你像沙漠裡的珍珠,珍貴而稀奇。」他盜用李聞的話。
沙漠裡的珍珠?這個形容詞不錯,尤其知道卓安安是沙漠中的一分子,讓她的心情更優,拿到不捨生平第一封情書又如何,她劉若依才是珍貴而稀奇的那一個。
那股亂七八糟的滋味頓時不見了,她揚起眉頭,刻意胡亂指控,「你的意思是我有公主病?」
「沒有,那只是一種感覺,你會讓許多男生光是看著你就覺得自己很卑微,如果不是知道你媽媽在開花店,我也會猜測你爸媽是富豪排行榜的狀元。」
「那你在我面前覺得卑微嗎?」
「不會。」
「為什麼?」
「因為你的眼神告訴我,我是卓爾不凡、鶴立雞群的優秀男生。」
「你看錯了,我的眼神沒有這麼說。」
「你有,你還說了,如果不能和這麼出類拔萃的男生當朋友,將是人生中最大的損失。」
「欸,我什麼時候講過這種話。」
「在我給你烏龍茶的時候、在我考第一名的時候、在我英文演講比賽贏你的時候、在我三言兩語就把你不懂的題目解釋清楚的時候……依依,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崇拜英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