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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瑪德琳

  「夏爾,你清醒一點!」菲菲雙手掄握成拳,重重擊落在冰冷的胸膛上,希望能藉此喚醒他。

  「清醒?難道我還不夠清醒?乾脆挖個坑洞將我徹底掩埋不是更好!」

  「夏爾……」

  「停止、停止!不要再喊我的名字!」

  他乾脆捂耳翻身,背對她心碎的呼喚,背對滿室冷清,背對自己的心,背對一切可能的救贖,如同死前的痛苦煎熬,不停夢囈呻/吟。

  「離開!統統都從我身邊離開!我不需要任何人……」

  菲菲咬住下唇,不許自己痛哭失聲,因為父親去世而哀傷的心,又因夏爾的自我毀滅再度崩潰。

  頹坐在地上,她茫然瞪著熠熠的提燈,感覺橫隔在彼此中間的是一灣幽藍的深海,再多的呼喚皆是徒然。

  就這樣了嗎?到此為止了嗎?她和夏爾的命運羈絆,已經徹底割裂了嗎?

  「夏爾,你要是再不醒來,我這次真的要離開了。」不肯輕言捨棄的呼喚猶如細雨霏霏,儘管微弱,仍綿密不絕。

  床榻上的美麗少年毫無所覺,持續沉淪在酒精的麻醉中,載浮載沉。

  「我真的要離開了,真的。」

  他不理不應,意識昏沉的哼起那首令人心寒的童謠,幻想自己正躺在暗夜的墓園裡,任由蒼茫的風雪將他埋葬。

  「夏爾,你真的打算這樣下去嗎?你連睜開眼睛看看我的勇氣都沒有嗎?」

  菲菲拭乾淚痕,舉高提燈,讓光源照亮吞噬一切的黑暗。

  「我替你攜來的光,你也不想要了是嗎?」她扯起一抹淒迷的笑,拋起手中的光明。「既然你不要,那它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語畢,她鬆開小手,任由提燈墜落在地上,燦光滅去,只剩深濃的黑暗。

  驀地,恐懼蜂擁而來,爭相推擠著,促使夏爾驚駭的睜開眼。

  他看見了無盡的黑暗,一直渴望吞噬他美夢的惡獸,此刻已在眼前,飢渴的垂涎著他小心翼翼守護的純真。

  「再見了,夏爾。」

  他的耳畔拂過這聲落寞的道別,狠狠貫穿他僅剩空殼的胸口,螫痛了他渴切聆聽柔軟輕喚的雙耳,殘忍的肢解了他最後的希望,他這才恍然痛悟,一切的抵抗都是徒然。

  靜謐之中,華美的頂級套房成了死寂的空城,殷殷呼喚的纖美身影成了一個泡沫般的幻影,彷彿不曾存在過。

  他的命運女神傾盡一切,甚至不惜踏入污穢的泥淖,只為了替他帶來光明的救贖,他卻百般抗拒,甚至狠心的將她從面前推離……

  「菲菲!」狂亂的呼喚,迴盪在寂靜的套房裡,夏爾撐起身子,心碎的大吼。「不要離開我!求你不要離開!」

  無形的疼痛,遠比有形的傷口還要折磨,他的靈魂出現了一個空虛的缺口,暴露了他最猙獰的醜陋。

  她可以懲罰他、訓誡他,但是別輕易的放棄他!

  「你說得沒錯,我比你還要懦弱無能,我連支撐自己面對惡夢的勇氣都無法擁有,我的人生只是一出可笑的悲劇……」

  「菲菲!為我留下吧!」

  「菲菲,你聽見我的請求了嗎?」

  夏爾瘋了似的不停嘶吼,在得不到任何回應的靜謐裡,焦渴的心逐漸緩下,彷彿他的靈魂從美麗的軀殼裡被誰剝離,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

  「菲菲……」他頹然跪下雙膝,承受親手召來的天譴。

  霍然,一記綿軟的擁抱解除了魔咒,拯救了他,溫暖的纖細雙臂緊緊環住他冰冷的身軀,含淚哽咽,「你終於醒來了。」

  「別離開我……菲菲……我不能沒有你……」

  「我不會離開,哪怕是跌得再痛我也不怕,我只想待在你身邊,待在屬於我的避難所。」

  「菲菲,我推不開你了……永遠都推不開你。」他的靈魂已經是千萬個碎片,只有她才能拼湊完整。

  「那就永遠都別推開我,永遠、永遠。」她吸了吸鼻子,害怕被他摒除在外的滋味,害怕只屬於她的避難所遭封鎖。

  「菲菲,你真是個蠢蛋。」夏爾痛心的深閉雙眸,循從心之所望,展臂回擁著屬與他的這份美好純真。

  「我不蠢,我很聰明的。」菲菲將柔軟的掌心平貼在他心口,小聲地問:「猜猜我在回來的途中遇見了誰?」

  「誰?」

  「一顆流浪在外忘了回家的心,是夏爾那顆一直在外流浪不肯回來的心。」暖意自她的掌心透進他空洞冰冷的胸口,宣示著她純真而堅強的守護。「我勸它趕快回來,一直苦勸著它,它很高傲的,又不太喜歡我……」

  「它的高傲只是為了掩飾慌亂,它害怕被你發現它早就渴望著有人帶它回來,害怕自己的行蹤被你尋獲,可是到了最後,它還是只能跟你回來。」

  「是呀,所以我成功的把它帶回來了。」菲菲枕進他的胸膛,放任倦意來襲,所有傷悲也一併被隔絕在外,無從靠近。

  夏爾將她牢密地嵌擁,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害或是剝奪,讓重新回歸溫熱胸膛裡的那顆真心,回應她攜來的光亮。

  今晚的巴黎,一顆破碎的心被細密的縫補,傷痕在淚水的撫慰中逐漸淡去。

  穿梭在上流社會的一朵墮落惡華,優雅退離了眾人矚目的墮落舞台,返回屬於他的無憂樂園。

  他的命運女神,為他譜寫了一則純真美麗的童話,沒有悲傷,沒有離別,沒有憂鬱,只有濃烈的熾熱愛戀。

  一張手繪的花卉海報懸貼在街燈的燈桿上,行人匆匆,誰也無心駐足。

  但,相隔兩個街區外,拉法葉百貨裡,一場名為「極惡之華」的油畫展覽,徹底轟動巴黎藝術界。

  不願具名的天才畫家,一幅幅絢麗斑斕的畫作,以極高水平的高超畫技,不臨摹、不沿革、不模仿,細膩的色調,大膽明快的線條,古典、新古典、文藝復興、寫實、超現實……作畫者以他的才華證明了不容惡意抹殺或是蓄意貶抑的深厚實力。

  一份份寫著挑釁字眼的邀請函,吸引了各路的評論家、藝術記者到場關注,眾人錯愕嘩然,爭相揣測,究竟這位刻意不掛名的畫家真實身份為何。

  確切的答案無從得知,於是眾人只好轉移焦點,試圖從會場上的一幅幅精湛畫作尋覓一絲線索。

  或許,高懸在展覽會場中,擔當最後壓軸,那幅裱著淡金色畫框的畫作可以稍稍釋疑。

  畫中的東方少女溫婉的端坐著,齊眉的劉海下鑲著一雙核桃形狀的烏黑大眼,圓潤的臉蛋上帶著一抹真摯無邪的微笑,嘴角浮現稚氣的小梨窩,與之對焦的這一瞬間,彷彿感覺不到醜惡,世間遺失已久的善與真於焉浮現。

  畫作的左端,是一行以赤紅的顏料寫下的蒼勁題字──

  人生不過是一行波特萊爾

  他歌頌著詩人筆下關於這座有著過多欲/望、美夢的城市,描摹出它的墮落與沉淪之美。

  於是,來自各地不同膚色、不同人種的觀賞者,他們嘴裡所逸出的讚歎,由心而發的崇拜,一波又一波淹沒了整個會場。

  巴黎,依然充滿著紙醉金迷的物質欲/望。

  歷經漫長的耶誕假期,凜冽的空氣中捎來了一絲春意,削弱了蕭瑟的寒冷,冬雪漸融。

  斑駁的青銅獸雕像尚凝結著一層薄霜,朦朧了鑿刻於獸身上的銘文。

  暮色下的墓園裡,風聲捲來了模糊的交談聲,偶爾,幾句不染憂鬱的笑聲輕輕敲破了空氣中的孤寂。

  「讓我喝一口──」石台上,驚艷整個藝術界的畫中主角正悶聲央求著。

  只可惜,在她身旁並肩相偎的褐髮少年早已記取上回慘痛的教訓,寧可獨自一人解決手中猶剩半瓶的波爾多紅酒,也不願再讓他的「純真」吐得他一身穢臭。

  「夏爾──」菲菲抿起粉唇,抗議他一再的漠視。

  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耳骨上的一排銀環,戲謔地轉眸,目光深邃且溫柔的凝視著身旁的少女。

  「蠢蛋不能喝酒。」讓這隻小松鼠沾酒的後果絕對不堪設想,此時此刻,他可不願意面對一個胡言亂語的小醉鬼。

  「我不是蠢蛋。」菲菲噘嘴反駁,卻在他的俊顏上見到惡作劇的痕跡。

  「要不要和我玩個遊戲?」

  「不要。」回絕之後,凍得嫣紅的圓潤臉蛋漾起令人目眩的嬌憨笑靨,交換條件似的柔聲補充道:「除非你讓我喝一小口。」

  狀似評估,夏爾瞇起了琥珀色雙眸,深飲一口紅酒,才擁過乾瞪眼的菲菲,將薄唇覆上她的軟唇,讓濃郁的酒香透過唇齒的廝磨相互遞染。

  「遊戲一旦開始,就沒有後悔的機會,你確定?」

  「嗯,我確定。」

  夏爾噙著笑,以澄澈無穢的漂亮雙眼充當畫筆,將她堅定而柔美的翦影、靦腆羞澀的笑顏繪進心底。

  曾經流浪的心,被她鍥而不捨的尋回,空洞的胸口,因為她而重新注入蓬勃的生氣。夢,由她開始,清醒抑或沉睡已無差別,有她陪伴,即是最美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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