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這番話,也真是又準又狠地扎疼了薛琬容的心。
她得罪了誰?她得罪上天吧,所以今生才有此劫數。
刑部尚書宣判她為死刑的那一剎那,她釋然地想笑,人世聞顛倒黑白的事情聽說過一些,她卻從沒想過有天也會落到自己的頭上。但是,她並不憤慨,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無力反抗這個巨大的對手——如沉沉黑幕一樣的所謂「天理」。
好的,屬於她的這場戲總算要落幕了,只是觀眾中卻有一個他,是她避無可避的。
這一夜,她夢到刑場,空曠的刑場周圍沒有一個人影,場上只有她和殷玉書。
而他拿著一把刀,面無表情,森寒的刀鋒讓她連在夢中都能感覺到寒意。
夢中的她一步步走向他,千言萬語如續在喉,想說又無從說起,可兩人之間隔著那把刀,彷彿什麼都不必說了。
他舉起刀,木然地等待她的靠近,沒有溫存,沒有問候,當她走到他面前時,她就突然奪下那把刀,猛地刺向自己的腹部——
「喝!」
薛琬容陳然驚醒,張開眼,四周漆黑一片,潮濕的拿墊還在身下,手臂稍稍一踫,就踫到了冰涼的石壁。
她還在刑部的監牢中,而夢中的她卻已經死了,死在他的刀下,死在自己的手裡。
內心深處,她寧可自絕也不願死在他手裡,無奈現實裡,這一切即將成真。
不知道行刑之期是在哪天?不知道那天天空是陰還是晴?不知道那天的她……
是否會笑著流淚?
就這樣寂然無聲地又過了幾日,突然有一天,女獄卒親自來送飯。
「薛大小姐,你今天好福氣,可以離開這兒了。」
薛琬容低頭看,向托盤上的飯菜,比起平日的菜葉和糙米不知好了多少倍——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米飯,一碟精緻的小菜,主菜則是一條清蒸妒魚和一盤紅燒肉。
對面的女囚伸頭看看,嘖嘖歎氣,「這樣就要被砍頭了嗎?這麼年輕又這麼標緻,怪可惜的。」
看到這特別豐盛的飯菜時,薛琬容也已猜到這頓飯是最後一餐,她深吸口氣,「請問行刑前,我是否可以梳洗一下?」
女獄卒冷笑道:「還真當自己是大小姐了?是不是要我把洗澡水都給你送來?趁早吃了這頓熱呼呼的飯吧,囚車還在外面等著你呢。」
看來想幹乾淨淨地赴死都不可能了。
她端起飯碗,努力逼自己吃下去一點,不為填飽肚子,只為這屬於她最後的尊嚴。
離開牢房時,她的手銬腳漣都被卸下了,女獄卒在她身後說:「下輩子別再投胎做人了,你看看,做人有什麼好?還不如街邊的阿貓阿狗自在。」
她沒有回應,在兩名獄卒的押解下走向囚車。這輛囚車不同於她以往見過的那種,用木條釘成的大籠子,而是用鐵板密封成一個巨大鐵箱,當她走進去時,外面還嘩啦嘩啦地掛上了鎖漣。除了頭頂上一個巴掌大小的通風口外,周圍一點縫隙都沒有。
她聽到女獄卒在車外嘀咕著,「只不過是個小丫頭,又不是武功高強的江洋大盜,用這輛囚車運送犯人是不是太誇張了?」
「她畢竟是重犯,還得罪了殷將軍,若是出了差錯誰擔待得起?小心駛得萬年船,注意些總是沒錯。」某位獄卒回應道。
薛琬容在車內偷笑。原來她的待遇竟和江洋大盜一樣?上面下令的人是在怕什麼?難不成還怕她會跑掉嗎?
囚車動了,她聽到馬蹄聲、車輪聲,卻再也聽不到獄卒對話的聲音。
他們的目的地是哪兒?刑場嗎?以前聽靜兒說過,耀陽的犯人如果被處死,刑場分東西兩邊,一邊在城東,可由百姓圍觀,當眾行刑,另一邊則是在城西,荒郊野外,獨自處決……不知道她會是哪一種?
囚車繼續走,從小小的通風口射進來一縷陽光,並依稀傳進來些許動靜,似乎已經到了鬧市周圍,她甚至能聽到攤販們沿街叫賣的聲音。
原來她是要被當眾行刑的可笑又可悲,她堅守了多日的尊嚴,最終還是難逃臨死前的羞辱。
不知又走了多久,囚車終於停下,開鎖的聲音和鎖漣拖動的聲音接連響起。
門板倏然打開,刺目的陽光讓她幾乎睜不開眼。
她聽到有人對她說:「下來吧。」
她用手擋著光線,摸索著走下車,片刻之後將於放下,驟然楞住。
觸目所及,並非她所想的鬧市刑場,也非荒郊野外,這裡只不過是一片紅磚白牆,似是哪戶人家的後院,甚至她還覺得有幾分眼熟。
她正怔仲著,忽然有個人影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撲通跪倒,低聲嚼泣。
「小姐,您受苦了!」
薛琬容定睛細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靜兒?」
此時,她赫然認出了自己所在之地,她的確來過這裡,就在出事當夜,和殷玉書一起。
這曾是他們兩人的定情之處,是那座青樓——燕客來。
第9章(1)
這是一間雅房的內室,一大桶熱氣蒸騰的熱水已備好,靜兒將一套乾淨的衣物擺在旁邊,像以往一樣準備伺候主子沐浴。
但薛琬容只是楞楞地問她,「靜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靜兒眼中還有淚光閃動,回道:「那天和小姐見面後沒幾日,有位姓諸葛的公子找到我,說是您的朋友,他將我帶到這裡來,讓我在這裡等小姐,於是我就一直留在這裡等。直到昨晚,他說,您今天會到這裡,還讓我準備好衣服幫小姐沐浴更衣。」
諸葛涵?這一切會是他安排的嗎?不,當然不是,他是殷玉書的心腹,若非殷玉書點頭,他不會為自己做這些事。
靜兒說在她們見面之後沒幾日,諸葛涵就找到了她,這麼說來,應該是在老夫人中毒之前,殷玉書就已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否則他又怎會知道靜兒與她的關係?
可若是他那時就知道,此後這種種一切,他的震怒、他的絕情……又是為了什麼?
她思緒紛亂,理也理不清,但卻知道自己現在絕不該出現在這裡。她是死囚,是即將被斬首的人,現在藏身於這座青樓中,萬一官府追究起來,豈不是連靜兒和這青樓都一起被牽連了?
她一把抓住靜兒的手,「靜兒,咱們現在必須離開這裡。」
靜兒驚訝地問:「為什麼?」
「因為……因為……」她該怎麼說出自己的尷尬處境?不過她來時所乘坐的那輛車是囚車,難道靜兒還看不出來嗎?
「小姐,諸葛公子說您住在這裡一定會很不安,但他說請您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沒有人會追查您的下落。這裡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請您務必留下來,因為有人要來見您。」
「有人……」要來見她?!
這句話砰的一聲砸中她胸口,她懵懂似是明白了什麼,但又不敢深想。
她就這樣木然清洗乾淨自己髒了十餘日的身子,讓靜兒幫她穿上了準備好的新衣,重新梳理了頭髮,甚至為她的雙頰抹上胭脂。
眼前銅鏡中的她,一點也不像即將赴死的重犯,倒更像要去踏青的大家閨秀。
一個人的命運怎麼可以如此大起大落,轉瞬之間,就彷彿重生了一次?而這一切,又拜誰所賜?
她靜靜地坐在屋中發怔,望著窗外從日落到月上梢頭。
忽然間,外室的門開了,她聽到諸葛涵的聲音同時響起。
「爺,刑部的事情都解決了?」
聽到那個「爺」字,她的心頓時揪起,一道再熟悉不過的低沉男聲在外室幽幽響徹。
「嗯,要掩人耳目總是得費些手腳。你一直守在這裡嗎?」
「是的,薛小姐在裡間。爺放心,她毫髮無傷。」
腳步聲堅定沉穩地來到內室門前,她站起身,背脊僵直、心情激動,手也不停地顫抖。
房門打開,內室昏黃的燭光依稀映出那人的輪廓,靜兒屈膝行禮之後,悄然退下,關上了房門。
房內只剩下兩人,默默地彼此相對。
薛琬容的心頭震驚又激盪,她禁不住挪動了一下步伐,又一下,緩慢而膽怯地靠近他。
從頭至尾究竟發生什麼事,她以為自己身在其中已瞭然,誰知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發現自己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當他驀然出現在她面前時,這一瞬間她已淚流滿面。
不願意再等下去,殷玉書猛地大步上前,將她一把扯到自己懷中,熱燙的唇隨即烙印在她的額上。
他似是懦懾說了什麼,但她並沒有聽清楚,想問時,唇已被他封住。
靶受到他急促的呼吸、溫暖的體息、有力的手臂和寬厚的胸膛……不論今夕何夕,一切似夢,她但願長夢不復醒……
殷玉書擁看薛琬容坐在長榻上,她的指尖緩緩爬上他的額頭,劃過那俊逸的輪廓及眉眼。不敢相信美夢竟會成真?只不過,昨夜她是夢到自己自殘於他的刀下,今夜坐在他懷中,她仍然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