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過來,手伸出來。」
「一早就有點心?」王明瀧將椅子滑了過去,乖乖伸出手,手心向上,也許她又帶來什麼餅乾糖果,準備分給同事吃。
她伸出食指,往他左手食指彈一下,頓住半秒,又往中指點一下,有些猶疑,再往無名指輕抹一下。
「回去。」
他滑回座位。啪!一個暖暖包同時扔到他桌上,他拿起來,以目光詢問她。
「還要我教你怎麼用嗎?」
「謝了。」他撕開包裝,拿出暖暖包,搓了搓。
「男生怎麼會手腳冰冷?要不要我做四物雞給你喝啊?」
「好啊!什麼時候去你家喝?」
又來了。傅佩珊好惱,又讓他佔口頭便宜了,要怪就怪自己心直口快外加同情心氾濫成災。
她只管看電腦螢幕,發誓再也不要看那只竟然會手指冰涼的大海怪了。
王明瀧握著暖暖包,以大拇指撫拭被她抹過的三隻指頭。
溫溫熱熱的,是暖暖包正在散發出來的熱度呢?還是突然被她碰觸時,由她指尖帶來電流似的一股熱潮?
一向自詞頭腦清楚、分析事理透徹的他,在此刻卻很是困惑;不只是分不出指頭熱度的來源,連心頭緩緩罩上的暖意也令他迷惘了。
他該秉持哲學家的求知精神,鍍而不捨地去找出答案嗎?
* * *
農曆新年過後,財務處照樣忙碌,隱隱有暗潮洶湧。
下午五點二十分,大家的心情皆已放鬆許多,難得今天業務不多,工作都已收拾妥當,準備下班了。
「傅副科長,我還要吃。」小王子伸手討吃。
「吃吃吃!就只會吃。」傅佩珊仍在忙,頭也不抬,將一包棉花糖遞了出去。「自己拿。」
手上棉花糖被拿走,她正要縮手,突然掌心一沉,換上一本簿子。
「你有寫工作日誌?」她拿了回來。
「我一直有寫啊,只是你們都不看。給我特權嗎?」
「給你特權還哇哇叫。副理只當你是來玩的,哪敢叫你做事。」
自從洪邦信要求寫工作日誌後,同事們怨聲載道,卻又不得不寫,此刻傅佩珊就是在看資金科同事今天的工作日誌。
不管多晚下班,她自己寫完當天的工作日誌,也得催同事寫完,然後想辦法在隔天上班以前看完,擺到洪邦信的桌土,好能讓他在九點以前翻閱完順便找碴,蓋好章還給同事,然後再繼續寫新的一天工作日誌。
她每天看日誌,都覺得像是在批改小學生作文,只差沒打個甲上了。
「你到底寫些什麼?」她翻開小王子的本子,讀了下去——「八點半,聞機,去保險箱拿支票。
「八點四十五分,交阿碩八十塊訂雞腿使當。
「八點五十分,人事處郝惠瑤打電話約吃飯,花三分鐘拒絕。
「九點,上廁所,倒水喝。
「九點十分,打電話給福德商行,因寄出的支票被退回,問其匯款帳號,被罵詐騙集團掛電話。
「九點十五分,傅副科長指示,由總務處經手人員聯絡福德商行即可,不必雞婆。」
「哈哈哈!」傅佩珊看不下去了,拍著紙頁笑說:「你每天都寫開機、訂便當、上廁所,這是寫流水帳了。還有,我叫你不要雞婆,你也寫下去?」
「有人想看我們詳細的工作內容,我就詳詳細細寫了。」
「要給洪副理看到,保證抓狂,連我一起倒楣。」她蓋起本子。「不行,你拿回去……」她本想還給他,忍不住又打開,一邊瀏覽,一邊說:「反正他從不要求你寫工作日誌,我不交上去就好了。喂,你怎麼都寫我啊?三點五十分,傅副科長本來要請同事吃餅乾,聽說有蛋糕,又收回去。這邊又寫,四點半,請同事吃生日蛋糕,傅副科長指定要吃上面的巧克力花;四點四十分,傳副科長被蠟燭煙嗆到打噴喔,用掉我五張抽取式衛生紙。喝!我要不要還你五張衛生紙啊?」
王明瀧聳聳肩,看她笑得那麼開心,也不枉他努力記下她的動態了。可他這樣近乎偷窺的記錄,算不算變態?
不,這是哲學家深入探究的精神,正是他由日常生活事件,分析傅佩珊如何在被壓搾狀態下,仍能嘻嘻哈哈過日子,這個女人非凡人也……
「喂,看什麼?!」又轉過來罵人了。
「你覺得他適任嗎?」
「他?你不要問我,你們要怎麼鬥,跟我無關。」
五點半下班音樂響起,王明瀧也不再說下去,起身離開。
傅佩珊知道他會去特助那邊,陪他二哥繼續奮鬥;只要任何三位同事該做的工作已完成,她從來不會要求他們做無謂的加班。
唉,她的工作日誌還沒寫耶,好命苦。待會兒再來看小王子的歡樂日誌吧。
「都走光了?」洪邦信走過來,看到座位空空的資金科,立刻繃起臉。「你到會議室,資金科的工作日誌也帶進來。」
當被叫到會議室個別談話時,就是很慎重、很嚴肅的大事了。
待在會議室坐定,洪邦信抽出邱媛媛的工作日誌,打開來給她看。
「邱媛媛的工作日誌為什麼都只有兩三行?」
「她沒時間寫,但我有叫她一定要寫下當天的重點。」
「沒時間寫工作日誌,還能提早下班?」
「她今天的已經寫了,副理請看這邊。她記下:天星銀行新增開狀額度兩百萬美金,更換新的經辦人員。」
「我要求的是逐筆電話記錄和處理方式。」
「副理,逐筆電話記錄有難度。資金科電話很多,有時講完一通,電話又響起來,等講完又要忙,就忘記前面的事情了。」
「那也可以先簡單記下重點,下班時間再詳細寫完。」
「若是待辦事項,譬如補一張借據到銀行,我一定會要求他們記下來,免得忘記。但是,譬如和銀行議價,難道要寫上『十點十分,買美金二十五萬,三十點三元』嗎?我們做帳的傳票就已經記載清楚,不必再多此一舉。」
「寫下來的目的是為了日後解決問題參考用。」
「同事只要有問題,一定會來問我,如果我不能解決,我會馬上請副理或經理做裁決,事後再在財務處的會議中提出來,讓大家瞭解問題的處理方式,這我都會寫到真正的主管工作日誌裡,列為移交事項。總比寫了一堆文字,以後在茫茫大海裡找不到所需要的資料來得有效率。」
看著洪邦信拉出撲克臉的反應,傅佩珊知道,她已經黑濃濃到像沾上柏油洗不掉了,但她還是要再懇切地為民請命。
「副理,我希望不要增加同仁無謂的工作負擔。」
「會計科都沒意見,就你資金科意見最多?」
會計科不是沒意見,只是沒人敢反應。「我只是表達我的看法,提供副理做參考。」
「在我來財務處之前,」洪邦信將撲克臉拉成更長的馬臉。「李俊彥李經理跟我提過,當年他在這裡實習的時候,你意見很多,也不教他業務,他對你的評價是個自私又不合群的員工。」
「我沒意見。」她的確是跟大姊夫派的人犯沖。
「如果你再不能配合,很顯然的,你不適合現在這個職位。」
「若要調職的話,我希望調會計科。」
「讓你財務工作資歷完整了,然後準備跳槽?」
「副理,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會調能配合我的優秀人才進來,你自己有個心理準備,看是總務處,還是工廠進出貨控管,都是增加你資歷的機會。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傅佩珊站起身,收拾桌面散放的工作日誌。
「你要找王家三少爺關說也可以。」洪邦信繼續冷言冷語:「不一要提醒你,他的試用期就快到了,總經理不會再讓他留下來搗亂,他更沒有能力影響總經理的人事決策權。」
傅佩珊沒有回應,她回到座位,將所有工作日誌扔到抽屜裡,上一拿了包包,下班走人。
* * *
晚上十點半,傅佩珊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差不多準備睡覺了。
或許,她該想想將來的出路了。她並不想離開財務處,可就算她投降宣誓效忠,但人家早就準備調來自己的人馬,還有她生存的空間嗎?
找王明瀧關說?不,她只當他是個暫時路過的同事,從沒想過藉他的身份來謀取好處,到時他離開了,就是路上點頭說聲嗨罷了。
正亂七八糟地想著,手機鈴聲響起,來電的是大學同學慧如。
「佩珊,嗚嗚,嗚嗚……」慧如一講話就哭了。
「慧如,怎麼了?別哭呀。」她馬上明白一定又是感情問題了。
「他、他這次,說要搬出去。」慧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他是說真的,已經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嗚嗚嗚……」
「慧如,慧如,慢慢講。」
「十幾年的感情,不如他新認識三個月的年輕女同事。我說,給我一個理由,他說、他說,沒感覺了,嗚嗚……」
慧如和志欽都是她大學同學,兩人是班對,畢業後也很難得地持續交往,三年前開始同居。她總以為他們穩定下來了,只差一個結婚儀式,沒想到關係更親密後,他們的問題浮上檯面,越吵越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