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嘛,水果啤酒甜甜的好好喝喔。」邱媛媛灌得眉開眼笑的。
「阿碩你待會兒順路送媛媛,小心別讓她醉倒路上。」傅佩珊忙叮囑。
今天吃熱炒,熱熱的食物下肚,當然要喝冰冰的啤酒助興,大家拿了最熱銷的水果啤酒,連開車的勇哥都交出鑰匙了,她倒也不信一兩罐低酒精度的啤酒就會醉倒,頂多是有點……飄飄然而已。
「你還是小心過敏啦。」她叮完媛媛,再叮一次小王子。
「噯,傅副科長,我只能眼睜睜看你們吃宮保蝦仁、鹽酥紅時、蟹腿沙拉、椒鹽蝦、生魚片,喝這一罐啤酒也要管我?」
「我不也給你點菜了嗎,還嘰嘰叫?」
「我每點一樣,就問傅副科長這個好不好,你都說好,我是經過你的同意,不算我點的。」
「我是附和你,你生魚片那些東西不能吃,當然要給你點能吃的。」
「我以為你說好,就是合你的胃口,順手就幫你點了。」
「看來是我們嚴重的溝通不良。」
「我是把握最後一次討好傅副科長的機會。」
「最後一次」聽起來挺悶的,好像從此不再相見;傳佩珊明白雖不至於此,但絕對不可能再有與小王子一起工作、聊天打屁的機會了。
同事們來來去去,本是職場生態,小王子跳下來當員工已是空前絕後,她又在郁卒什麼呢。
她當然不會說出這種莫名的感受,而是維持一貫的鬥嘴。「謝謝喔,可情我不用打你的考績,不然你這麼馬屁,我一定給你超級甲等。」
「你差點就失去可以打人家考績的代理副科長寶座。」
哼,就知道他還在計較這件事,她不再理他,轉向跟同事聊天。吃完飯後,王明瀧當著大家面說:「傅佩珊,我有話跟你說。」
其他同事豈會沒察覺小王子對傅佩珊的「惱怒」,雖然很想看他們如何鬥嘴,但也只能裝作無事,笑嘻嘻地趕快說再見走人。
兩人站在騎樓下,大眼瞪小眼。人家熱炒店還要做生意,他們不約而同移動腳步到旁邊一間已關門的銀行前。
「洪邦信早就威脅你,說要調走你,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他一開口就是大聲說話,看來他已憋了好幾天,終於爆發了。
「他只是口頭恐嚇。再說,按照正常的調職程序,部門主管或人事處都會先徵詢當事人的意見,不是說調就調,我想他也就是說說而已。」
「他們不是正常人,又怎會依照正常的人事程序走?要不是莊經理跳出來,我再叫我二哥去壓大姊夫,你現在就去工廠點存貨了。」
「我還是會去爭取自己的權益——」
「你爭不到。你也看到了,那幫人的吃相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你信不信洪邦信將派令丟給你,馬上叫你收拾收拾滾到工廠去!」
「你凶什麼凶!壞人是姓洪的,你不去凶他,來凶我?」
「我——」他一時語塞。「我是要告訴你,你有事情可以來找我,這不是享受特權,而是朋友間的幫忙,我……我可以保護你。」
「全公司那麼多人,你保護得完嗎?」
「他們是針對我,他們扳不動我和我二哥,就會想辦法讓我們不好過。」
「我只是一個小職員,有什麼不讓你好過的?」
「你不是小職員,你——」
「我怎樣?」
「你是——」他又停頓了,過了五秒鐘,才說:「你是傅副科長。」她的心好像被針刺了一下,平日的笑諱稱呼,在此刻卻變成了他堅持維護的頭銜,她何德何能,竟能讓小王子捧在手上保護?
「哈!傳副科長又如何。」她一出口卻走了樣。「這三個月來,我娛樂你也娛樂夠了,等你去其它部門實習,照樣有一堆漂亮妹妹蜂擁而上,她們知道如何娛樂你、奉承你,根本不必你去費心討好,你很快就忘記我了。」
為何口氣這麼酸?傅佩珊好氣惱,她到底在講什麼啊。
將來有多少女生追小王子,完全不關她的事。打,一開始,她就抱定好緊好散的想法,小王子只是過客,她不可能留住他,更不可能冀望他記得曾經有她這麼一位實習共事的同事……
她越想越惱,抬眼一瞧,就見他一雙眼睛直直地瞧她。
她被這樣的目光看過太多次了,但她永遠不知道他眸光後的腦神經在想什麼,有時風趣,有時裝痞,有時又是這種涼涼的冷漠神色。
「你聽著了。」他的聲音跟他目光一樣涼。「我不會忘記一個自以為可以靠自己就能對抗一批既得利益者的笨女人。」
「是的,謝謝你不會忘記我。」她雖說道謝,卻更像是吵架。「也多謝你請特助出面,幫我留在財務處,我會買蘋果答謝你。」
「你蘋果省了吧,我明天就離開財務處,沒人幫我削蘋果了。」
「工作交接清楚就可以走了。」她故意忽略他轉為孤寂的語氣。「反正,你以後有什麼事情,來找我就是了。」
「謝謝,我不靠特權辦事。」
「有事又不一定是在工作上要特權!」他聲音變大,然後又變小:「像是資金科要聚餐,還是部門活動,你們要來找我。」
「知道了。以後有活動,我會叫媛媛通知你。」
「我要你親自通知。」
「我會親自發簡訊通知,恭請王董事大駕光臨。」
他盯著她,還是那種森森寒光的大海怪目光,盯得她背脊發涼。
「好了。」她避開視線。「你如果話講完了,我可以走了嗎?」
「擺擺。」
「掰。」她轉身就走。
初春的夜晚,氣溫猶低,馬路車聲吵唔,轟隆隆地掩蓋了世間所有的聲音,若不停下來仔細聆聽,是聽不到內心裡的聲音的。
傅佩珊走出十幾步,腳步越走越沉,終於停了下來。
難道,她和小王子竟是不歡而散?她以為的好聚好散哪裡去了,怎會讓最後莫名的離別情緒給攪得亂七八糟呢?
不,她不甘心就這樣說再見。原是熱熱鬧鬧的送舊,合該歡歡喜喜的結束,她就是不願看到她的小王子不開心,她不捨——
不捨?她被這個念頭震驚到了。不只是不捨他的離去,也是不捨他不能吃讓他過敏的美食,不捨他被親戚在公共場所罵他媽媽是小三,不捨他其實很喜愛哲學卻要撥出心思在公司經營,不捨沒人幫他削蘋果,不捨她忽略了他想保護她的心意????
她從不認為更改她的派令是使用特權。本來就是大姊夫派利用不合理的特權做出不合理的人事異動,當然要用另一個特權來制衡了。換作是公司任何一個「受害者」,她想,小王子和特助都是會如此處理的。
而他們竟然為了這事吵得臉紅脖子粗,沒意義啊。
等等,他臉皮固然白淨,但也不至於吵到充血脹紅;況且,那種紅色有點詭異,不像媛媛喝酒後的紅潤,而是不自然的詭譎赤紅。
不對耶!她回過頭,就見他靠在騎樓柱子上,像一隻熊倚在樹幹上搔背,不住地蠕動身子,顯得躁動,一張臉在騎樓光影下顯得黑黑紅紅的。
「王明瀧,你怎麼了?」她一邊跑回去,一邊焦急喊問。
「你回來了?放心不下我?」他目光一直放在她身上,露出了笑容。
「鬼才放心不下,我是突然想去領錢。」她故意指向旁邊的自動提款機,又望向他的臉。「你很不對勁耶。」
「我不舒服。」
「是怎樣?」
「很癢,很熱,頭暈……」他猛地抓搔手背,又往額頭抓了抓。
「起疹子了?」她發現他不只手背起了一點一點的紅疹,連那張紅紅的俊臉也冒出相同的紅疹,迅速地佔據了他的臉皮。
「是過敏。是啤酒,三杯雞裡也有放米酒。」
「那你還吃!」
「酒精度又不高,而且我很久沒發作了,上回吃墨魚面的黑醬有酒,也沒問題。」
「你這不聽話的小孩……」現在不是責怪的時候,她扯了他的袖子就走。「我帶你去急診。」
「不必急診,你送我回家,我家裡有藥,吃了立刻就好。」
「可是要給醫生診斷。」
「我老毛病了,我知道該怎麼辦。我好癢,快去叫計程車。」
「喔。」
她被他一催,忙跳到馬路邊,著急地尋找黃色計程車蹤影。
她不時回頭看他,就見他靠在柱子上,時而搓手,時而抓背,時而抓臉,活像一隻不安分的小猴子,那模樣既可憐又好笑,卻也令她更不捨了。
捱了三分鐘,總算攔到計程車。坐上車後,全身冒汗的他已經按除不住,立刻脫掉西裝,捲起袖子,開始往手臂大抓特抓。
「別抓了。」她拉住他的右手。
「好癢。」他改左手握拳,往臉上猛捶。「喂,你是在打拳擊喔,臉都打歪了。」
「那我怎麼辦?」他可憐兮兮地看她。
又是這種小狗表情。她心頭一疼,乾脆直接往仕的右手背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