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再舊,仍是遮風蔽雨的所在,都是夜歸人想回去的溫暖的家。
「Home sweet home」他有感而發。
傅佩珊聽了,也抬頭看去。十一點了,很晚了,自己的住屋黑漆漆的,不可能有人開燈在等她,她早就習慣了,也從來不覺得有什麼。
可是今夜,或許是王明瀧的一句話,也或許是累積了安慰慧如的大量情緒,她心中感觸良多;又想到這幾年來,她一個人在台北孤軍奮鬥,工作和感情有所得、有所失,說她不低潮、不灰心是騙人的;但她總是堅強地熬過去,隔天又是嘻嘻哈哈地繼續過日子。
幾戶鄰居依然亮著燈光,管他是在看電視或打電動,那交互照映的光影為黑夜的小巷增添亮度,彷彿為她指引一條回家的路。
她說不上是感動還是感傷,心頭一酸,眼淚就掉了出來。
「擺擺啦。」她轉過臉,不願讓他看見,加快腳步走進巷子。
「傅佩珊!你怎麼了?」他跑上前,驚問。
「沒什麼。」
「沒什麼怎麼在掉眼淚?」他站定在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曖喲!」她用力抹掉眼角濕潤,笑說:「我淚腺發達嘛,打個哈欠,眼淚鼻涕就統統流出來了。」
「是嗎?」他俯下臉想看個仔細。「你再打個哈欠給我看看。」
「神經病。」
「我好像說了什麼,你就哭了?」他不死心,追根究柢問她,也問自己:「我剛才講了什麼……是Home sweet home」
不說還好,一說她心頭又揪揪的,眼睛又濕了。
他這回看到了,親眼目睹她紅紅的眼眶緩緩地蓄滿了淚水。
「你一個人住?想家了?」他著急地問。
「我三天兩頭就跟我爸媽打電話、skype,沒那麼想的,只是……」
「只是什麼?」
「你不要管啦,擺擺……」她掉下眼淚,轉身就走。
他不讓她走,而是托起她的下巴,以更好的角度審視他的傅副科長。他還是想探索她。這個女人既外放又體貼,既三八又敏感,有話要說卻又欲蓋彌彰;她並不神秘,但他還想知道得更多。
每天八、九個鐘頭的辦公室時間仍然不夠他去解析她,更何況他很快就要走了。
她的臉涼涼的,很柔細,很光滑,迎著那水水的憂鬱目光,他下意識地伸指去抹她臉上的淚痕,即使他不明白為何會這麼做。
下一瞬間,他的手被她撥掉了。
「好癢。」她刻意抓了抓下巴,吼道:「動手動腳的做什麼!」
「我只有動手,可沒有動腳。」他攤開兩手。
「回家去!」她揮手趕他。「好了,謝謝你送我回來,你也趕快回家了,明天見。」
她說完拔腿就跑;明知道他沒有追上來,還是像逃難似地狂奔,再以最快的速度開門、進門。
「傅副課長!晚安!」他高聲的喊著。
「噓!」她轉身,拿食指比在唇邊,兇惡地大聲噓他。
噓完後,她不敢看他,隨即關門,長長吐了一口氣。
她再摸摸臉,不知是臉皮在跳,還是手上脈搏在跳,總覺得半邊左頰震動的很厲害。
小王子無心之舉,她不必想太多。哼,說不定他很擅長摸女生呢。
可為何,他看她的神情顯得慌張、不知所措,指頭就只是死板地貼在她臉上,不懂得在她「脆弱」的時候,趁機多摸她、偷親她、吃她豆腐呢?
想到哪裡去了!她敲敲腦袋,敲走超邪惡的念頭,再打個大哈欠。今天她累了,只管去睡吧,今夜一定有個好眠。
* * *
王業大樓裡,流言耳語都在說:王子派行動了。
董事會改選在即。聽說,在開最後一次現任董事會時,大王子董事王明瀚質問總經理,兩年前以總經理權限委託某海外證券公司做大型投資,導致業外損失卻仍不設停損,以致吃掉正常的營業利潤,希望李總能為此事負責。
這等於是為李總的卸任埋下伏筆,王子派目前為止佔上風。
傅佩珊只是擔心她會被調離財務處,但並沒有任何人照會她將調往何處,或許……公司改組在即,暫時擱下人事案了?
她不去想這事,而是想到眼前的小王子,他的試用期即將結束。
少了一個人,資金科又要忙了,唉,好像有點不捨耶。她抓抓臉,往右邊看去。
此時是午休時間,辦公室照例關大燈;他從來不午睡,就點了小檯燈,坐在桌前看書。她曾經拿來翻閱,看了只能膛目結舌,全都是哲學的有字天書。她中文的都看不懂了,遑論是英文或德文。
看來他仍無法忘情哲學。書裡有劃線,有注記,他也會在自己帶來的筆電裡做筆記。看他讀著自己喜愛的哲學,她竟也感到心滿意足,就像看他吃東西,有一種為他歡喜的幸福感。
她忽然有些嘴饒,想喝熱熱甜甜的奶茶,於是拿了錢包,站起身。
「我要熱巧克力奶茶,不加糖,謝謝。」右邊的小王子說話了。
她一笑,就知道他會用眼角餘光瞄她,洞悉她的行動,還能精準預知她即將做什麼。她擺擺手,示意她知道了。
來到一樓,正好看到洪邦信和李俊彥從外面走進來。
「副理,李經理。」她禮貌性地打個招呼。
「是你們財務處的傅佩珊?」李俊彥先看了洪邦信一眼,不輕易放過她。「聽說你最近跟我的小三舅舅走得很近?」
他的小三舅舅就是王明瀧;本應該稱三舅,但因為三舅小他三歲,他便冠了一個「小」字,明顯的鄙視意味。
「我們同一個部門,所有同事每天在一起工作,我不知道李經理走得很近是什麼意思。」傅佩珊平靜地回答。
「他的工作日誌幾乎都在寫你。」洪邦信笑容猙獰。「簡直是當你的隨行記者了,只差沒寫你什麼時候去上廁所。」
她休假那天,媛媛開了她的抽屜,將所有的工作日誌抱給洪邦信看,卻不料其中夾帶著王明瀧那本,讓他給看去了。
「他寫什麼我不太清楚。」她不想擴大這個話題。
「不清楚?他每天早上給你一包沖泡飲料,對你可真好啊。」
「他每個人都給一包。而且,不是每天,是只有一天。」
她卻想到,他常常會倒一半的咖啡給她,她拒絕不掉,就喝了泡著拿鐵、卡布奇諾、美式各種口味咖啡的麥片,倒別有一番風味。
她只當作是同事分享美食,就如同她不時會請同事吃餅乾零食。
「王明瀧一天到晚討好佩珊。」洪邦信指著她,向李俊彥說:「我每天看他們兩個有說有笑,實在很替佩珊擔心,年紀都這麼大了,還是會被騙。」
「女生通常看到男生有錢,就自己貼上去,就算被騙也甘願,好歹先撈個名牌包,這就值得了。」
她不想再聽他們放屁,往前走去。「對不起,我有事要出去。」
「傅小姐!」李俊彥叫住她,繼續放屁。「不要說我沒好心告訴你,我這小三舅舅交過的女朋友是數不清了,見一個愛一個,吃頓飯、上完床就甩人,大概是吃夠正妹了,現在換個口味,改吃熟女——」
「李經理,請你講話尊重些。」
「你跟我嗆聲什麼!」李俊彥斜睨她。「我前幾年去財務處實習,只不過沒找你吃飯,你就給我擺臉色看,現在脾氣還是一樣大嘛。」
「你講話最好要有事實根據。」事實上是姓李的假實習之名亂把妹。「你以前追不到我,如今年紀一大把了,又來打我小三舅舅的主意。哼,憑你的身家背景長相,也妄想嫁進我們王業集團?」
傅佩珊火冒三丈;當他放屁,他還越放越臭,但她氣歸氣,卻不想做無意義的回嘴,握緊拳頭就要走人。
「那要怎樣的女生才能嫁進王業集團?俊彥外甥啊?」
王明瀧懶洋洋的聲音從樓梯間通道那邊傳過來,人也像鬼魅似地飄來。
他直接走到傅佩珊身邊,右手一撥,示意她退後些。
李俊彥看到他,又聽到一聲「俊彥外甥」,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難道你的對象是在夜店認識的小明星和玩咖?」王明瀧搖搖頭。
「哎,別說我當舅舅的不允許,我看大姊和大姊夫也不允許吧。」
「你少跟我賣弄長輩的身份!」李俊彥怒聲說。
「就算不是長輩,也是可以重新選任總經理的董事會成員吧。」
「不要以為你們三兄弟的股權最多,就能為所欲為。我爸媽和二姨、二姨丈還有外面募集到的全部加起來,保證多過你們,你們等著瞧好了!」
「這樣?」王明瀧只是微笑。「好吧,假設給你們佔多數股份,那麼,是大姊夫呢,還是二姊夫來當董事長?」
李俊彥一愣。本來就分為大姊夫派和二姊夫派,兩個女婿都想搶到王業集團的最高職位,也就是王業電子的董事長寶座;只是二姊夫派勢力較弱,讓大姊夫派壓了過去;然而為了對抗王子派,近來不得不聯合二姊夫派的人馬,好鬥的二姨講話又開始大聲,談起利益分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