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回機場裡,也沒叫車,他只是牽握著她的手,沿著人行道一直走了出去。
那一天,天氣很好,太陽很大。
他走得很慢,像老狗逛大街一樣,她沒有催促他,她知道他需要時間。
在經過一間路邊的加油站時,他幫她買了一頂帽子,還有礦泉水。
他與她走過一個地下道,上了一座橋,又下了一座橋,她在橋上看見前方不遠處有座小小的山。
「那是美輪山。」他告訴她。
她楞了一下,回頭看他,這是他下飛機後,說的第一句話。
他移開了視線,喝了一口礦泉水,但他依然牽握著她的手,然後帶著她繼續往前走。
在那之後,他與她又經過了一座中學,一所園小,還有一條通往觀光景點的岔路。慢慢的,他開始會告訴她一些事,那座中學的名字,國小的校名,那個有著石頭海灘的著名海岸。
一點一點的,他和她說著那些地名,說著他曾經在那裡做過的事,他和阿光一起在那邊做過的事。
她知道他家越來越靠近,那座小小的山不知何時不見了,偶爾她會在路邊的建築物中間看見它。
然後,他在經過時,帶著她去他念的國中裡晃蕩,帶著她去看他小學時待過的教室,帶著她去看那座在海邊的操場。
他在拖延時間,她知道。
她也認得這座操場,她在照片中看過。
她甚至知道,前面那在海中長長的堤防,就是阿光落海的地方。
他家快到了,她很清楚,她能感覺到他的緊張。
站在看台上,他看著那座堤防,望著堤防外的深藍大海,沉默許久。
忽然間,一顆球從草皮上飛了過來,他反射性的以胸口停球,抬起腳用膝蓋將球輕頂回半空,再一腳踢了回去,那顆球飛越了藍天,旋轉著射進了球門。
操場上練球的男孩們嚇了一跳,紛紛回頭看他,喧嘩著。
「哇。」
她讚歎的說,除了這個字,她想不出其他字眼,她從沒看過有人能把球踢得這麼遠,所以她又說了一次。
「哇。」
她驚奇的反應,讓他扯了下嘴角,牽握著她轉身,離開了看台。
「你好厲害。」她說。
「阿光踢得更好。」他說。
「你們倆有參加過比賽嗎?」她陪著他在路上慢慢走,邊問。
「有。」說到這,他真的笑了出來,「沒人分得清楚我們誰是誰,有一次,對方教練還抗議說這是犯規,不准我們上場。」
「真的假的?」好誇張喔。
「真的。」那往事,讓他輕笑。
「那後來你們有上場嗎?」她再問。
「當然有。」他點頭,說:「我們教練是個狠角色。」
「你們贏了嗎?」
「贏了。」他嚼著笑,帶著她轉了一個彎,踏上那在海邊長長的公園。
然後,他再一次的停下了腳步,看著前方不遠處幾間房子。
轉角那一棟是紅磚造的,再過去那一棟比較大,是木造的。
木造的屋子有著開放式的庭院,和兩層樓高的建築,那是間餐廳,庭院裡有露天的座位,她站在這裡就能看見那塊招牌。
而那在轉角的紅磚屋雖然小一點,但它有一座較為封閉的花園,比人還高的木牆上,爬著盛開的九重葛,遮蔽著外人好奇的視線。
身旁的男人,又握緊了她的手。
她回首,只見他表情複雜,出神的看著那兩間屋子,卻沒再舉步。
「阿磊,你們那次比賽,有得獎嗎?」
她的話,拉回了他的注意力,他看著她,喉結上下滑動,擠出了一個字。
「有。」
「獎盃還是獎狀?」
「獎盃在學校裡,我們只有獎狀。」他啞聲說。
「來吧,我們去看看,好不好?」她仰望著他,溫柔的說:「我想看。」
他不認為她是真的想看,凝望著眼前這個小女人,莫磊、深吸口氣,終於點了點頭。
「好。」他聽見自己說,間斷覺到在她的牽引下,雙腳再次移動,邁開腳步。
秀秀輕輕的牽握著他,拉著他一步步往前,來到了那棟紅磚屋外。
那座隱密的花園有一扇門,但那門一推就開了,她推開門,走了進去,裡面處處綠意盎然,她可以看見熏衣草,看見玫瑰,看見迷送香,還有快樂鼠尾草、薄荷、甜菊、羅勒、茉莉,甚至許多她完全叫不出名字來的香草植物。
它們高高低低的生長著,有些種在地上,有些栽在盆裡,被人掛在木牆上。
一棵有著大葉子的樹在靠街道那邊,另一棵枝幹雄偉的大樹則在兩間屋子中間,仰天納地,如傘一般罩著兩座風格完全不同的花園。
在那花園之中,大樹之下,有一座老舊的木造鞦韆,可以坐上四個人的那種,它被維護得很好,才剛剛被補過白漆,讓它在綠色的花園中閃閃發亮。
鞦韆中央的地板上有一壺沒有喝完的花茶,椅子上則擺了一本夾了害簽的英文小說。
這地方漂亮得不可思議,就像她夢中的花園,讓她為之屏息。
那些花草被照顧得很好,有人很細心的維護這裡,讓它看起來好美好美,讓人想一直一直待在這地方。
而這,是他的家。
她無法相信,不敢相信,他怎麼能不回來?他怎麼有辦法不回來?
然後她看見他的表情,那一秒,心痛如絞。
天啊,他想念這裡。
她知道,她可以感覺到,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的痛苦,看見他的思念與渴望。
她看著他不由自主的上前,推開紅磚屋的那扇門,帶著她走進去,她看見他摸著店裡的木桌,看著他撫著通往廚房門框上的刻痕。
「這是我們的身高。」他沙啞的告訴她:「九歲、十歲……十二歲、十五歲……」
然後,是十六歲。
那身高的刻痕,停在那一處,再上去就沒有了。
他們十六歲時,已經比她還高了,高上那麼一點點。
他深愛這個地方,就像他深愛他的兄弟,但這裡是家,讓他無法不想到他。
情難自禁的,她抬起沒被他握住的手,撫著他的心口,仰望著他。
他垂下眼,美麗的藍眸中,滿是傷痛,讓她心疼不己。
午後的陽光,從廚房的後窗灑落,在他英俊的臉上形成陰影。
她和他搭的是早上的飛機,可菲和她說過,從機場到這裡,搭車只要十分鐘不到,但他花了四個小時才走回來。
四個小時,好像很久,但其實很快,他離家已經十年了。
她清楚,過去十年,他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著要回來。
阿光死了,他還活著,他覺得自己不能,也不可以回來。
不捨的,秀秀摸著他的心,撫著他的臉,然後踮起腳尖,親吻他。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嘗著他的呼吸,感覺他的心跳,無言的擁抱他、安慰他。
第11章(2)
莫磊喉頭緊縮,伸出了手,將那溫柔的女人擁在懷中,壓在心口。
她沒有抗議,只是就這樣靜靜待在他懷裡,將臉靠在他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有好一陣子,他無法開口說話,吐不出任何言語,只有被她壓著的心,熱到發燙。
剛走進家門時,他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又會聽見會看見那座黑暗的深海,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有她在這裡,陪著他。
然後他聞到那些熟悉的香味,媽的精油,爸的害香,紅磚與木頭的味道,他看見阿光和他一起釘的貨架,看見他們兒時一塊在學校畫的畫,母親將它們框了起來,當獎狀似的掛在牆上。
所有的回憶全都那般鮮明、栩栩如生,他能聽見他與阿光的笑聲,能看見自己和他一起被處罰刷洗地板,一起幫著母親種花,一起在門口罰跪、在院子裡半蹲。
那些回憶都是好的,雖然偶有不快,但他們總是很快就和好,他們永遠都能和好——
剎那間,他知道,如果那天阿光沒落海,如果那天他有回來、能回來,他們會和好的,阿光會和他同時向對方道歉,他們總是這樣收場,他們有著旁人無法瞭解的默契。
在遇見她之前,他一直不敢想,不敢想阿光是否會原諒他,直到她提醒了他,直到她帶他回家。
「謝謝你帶我回家。」
她聽見他沙啞的道謝,一瞬間,紅了眼眶,酸了鼻頭。
「不客氣。」秀秀柔聲說。
驀地,有個女人推開了通往後花園的門,走了進來。
一開始,那手拿著澆花器的女人沒注意到阿磊和她,她放下了澆花器,摘下了戴在頭上的草帽,把一束隨意摘下來的香草花,放到了料理台上。
秀秀感覺到,阿磊在她進門的那瞬間,屏住了氣息。
她看著那個女人脫下了工作手套,把桌上的水瓶拿了過去裝水,將那束花插上,隨意抓了兩下調整好,然後她端著那花瓶,轉過身來。
就在這時,女人看見了阿磊,瞬間僵住。
有那麼一瞬間,他與她都沒有動,秀秀也不敢動。
女人瞪著阿磊,抬手摀住了唇,因為太過震驚,她完全忘了手中還有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