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她靦腆地打著招呼,再走近些,對上了他的視線。
此刻他的眼依舊耐人尋味,眼神銳利深邃,那極深的地方似乎壓抑著什麼,顯得陰鬱,陰鬱到透出一股厭世的氣味。
他抿唇沒答話,而這完全在汪美晴的預料之內,很正常。
沒詢問他的意願,她厚著臉皮直接爬上大石塊坐下,就挨著他坐,疤臉「西瓜偎大邊」地挪動狗軀,立刻倒戈到美女大腿邊,這叫雙贏,它的蓬蓬軟毛可以讓美女當毯子取暖,美女溫柔的撫摸則讓它很爽,啊嗚……
「媚俗。」男嗓沙啞,聲音含在嘴裡。
「什麼?」
汪美晴沒聽清楚,小手仍在疤臉頭上,身上揉揉摸摸,但大狗耳力絕佳,聽得一清二楚,它懶懶抬眼,對於主人鄙夷的低罵完全無動於衷,繼續很媚俗地扮乖乖牌。
她突然轉頭面對他,魯特一陣心悸,兩張臉離不到二十公分,薰衣草香由淡轉濃,彷彿從她的唇瓣中沉靜泌出,她有點鬈底的髮絲披散著,發尾可愛又性感的亂翹,圈圍著那張芙容。
「……沒有。」撇開臉假咳一聲,努力防止自己白癡般死盯著她的嫩唇。「那個水箱已修好,我交給拉布了,他說他會弄回去。」拉布是維修部的人。
「我知道。晚上吃飯時,我遇到拉布,他跟我提了。」低下頭,摸摸疤臉的三角耳,她閒話家常般地問:「多娜說,你們趕熊去了,有找到它嗎?」
「沒有。」
「之前它闖進村裡,有人受傷嗎?」
「沒有。」但死了兩條狗,一些設備遭破壞。
「你好像只會說『沒有』兩個字。」
「我沒有。」
「喔,這次三個字了。」
魯特愣了愣,極快地瞥了她一眼,下顎抽動,突然粗聲粗氣地問:「你出來幹什麼?」不是怕冷嗎?
她發現他面龐色澤有些加深,這男人裝冷漠,因為臉紅了呢!
「出來找你啊!」心中的泥壤,開著花。「多娜把手機拿給我了,你幫我修好,連電也充足了,雖然鎮上和機場的公用電話都能打國際的,但我台灣的家人或朋友要找我就麻煩了些,現在手機修好,聯絡就方便了,我想當面謝謝你。」這絕對是她跑出來找他的借口之一。「再有,你把飛馬的公司車也修理得金光閃閃,多娜說,你在車內裝了暖氣,我也要謝謝你才好。」借口之二。
「沒什麼好謝。」他明明可以起身走開,身體卻不聽使喚。
他想起倉庫裡那場混亂,四片唇交纏的火熱力道,他像個十足衝動的小毛頭,沒辦法抵抗,現在也是……她一靠過來,他腦筋又要不清楚,胸口彷彿塞著棉花,硬不起來,而不該硬的地方倒是硬了……該死!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聞嗎?
「我跟米瑪和多娜聊天時,她們告訴我,你的雙親在你十六、七歲時過世了,她們說那是車禍意外造成的……」
粗獷好看的面龐有些緊繃,他眼底掩著晦暗,微微點頭。
「我阿爸和阿母也是車禍過世的。」男人倏地抬頭看過來,她微微笑。「我們家在山裡有個雜貨店,小歸小,卻是山村裡唯一的一家,日常生活用品一樣也不少,郵差進山裡送信,有些包裹、掛號信等等,許多都是由我阿爸代領,噢,對了,雜貨店裡也兼賣郵票喔!」
細秀的下巴縮進溫暖圍巾裡,她密睫淡淡斂著。
「那年暑假,有位獨居在深山裡的老村民,他的掛號信擱在店裡三天了,一直沒出來領,我阿爸想說乾脆把信送過去給對方,順便看看那人的狀況,也帶了一些自家產的水果和筍子要去送人。阿爸騎摩托車,阿母跟他一起去,留我們幾個孩子顧店……那天午後,材長和警察來雜貨店,說我爸騎山路時,被一輛煞車失靈的車子從後面撞上,轎車整個翻落山谷,那名駕駛還沒送到醫院就沒有生命跡象了,而我們家那台摩托車是整個撞向山壁,幾乎全毀,我阿爸和我阿母當時被撞飛,當場死亡。」
四周忽然無聲,連隱在風中、水中、冰山中的靈也都無聲。
他靜靜看她。
「你那時……怎麼辦?」話就這麼問出口,在他未及多想前。
汪美晴上半身往前面傾了傾,笑聲透過厚厚圍巾,仍然清清朗。
「不是我怎麼辦?是我們怎麼辦?那年我讀大二,我大弟剛升上高中,雙胞胎妹妹們也才國二。老實說,我當時根本嚇傻了,什麼事都沒辦法想。」晃晃腦袋瓜。「後來村長和幾們山裡的叔叔伯伯有來幫忙,我阿母的一位好朋友也出面了,這位阿姨是做保險的,和我阿母是國小同窗,她算是我們家的保險經理人,她帶著我辦了些手續,拿到一筆保險金,那些錢在辦完喪事,安葬了我阿爸和我阿母后還剩下一些,再加上阿爸銀行帳戶裡的十幾萬現金,我算一算,差不多可以讓我們四個孩子撐兩年,之後我大學畢業,找到工作了,就能賺錢繼續供大弟和妹妹們唸書。」
說到家人時,她烏黑的瞳仁發亮,眼神溫柔。
魯特幾乎能碰觸到她此刻的心,綿軟如棉花糖的心。
他喉嚨有些堵,心臟被握住了,掌握他的那股力量熱得發燙。
再這樣下去會完蛋。
這警告在他腦中大響,完蛋的是,他想走卻走不掉。
「告訴你喔,我大弟很厲害呢,他現在正入伍當兵,可是他之前心血來潮隨隨便便設計了一個省能源裝置,拿去參展還得獎,有一個企業大老闆相中他,花大錢跟他買了專利,結果他大學剛畢業就賺進人生的第一桶金,還說要分我一半。」開心,小臉驕傲得咧!「我跟他說,要他好好把錢存起來,當交女朋友和結婚的基金。」
「還有還有,我家那對雙胞胎也很有生意頭腦,一個學工業設計,一個念資訊管理,她們倆從兩年前開始搞網拍生意,我本來以為只是很普通的網拍,沒什麼的,沒想到越弄越大,還被幾家媒體採訪過哩!」
「你被航空公司丟到這裡,他們沒說什麼嗎?」他突然問。
「有啊!」表情一苦。「大弟不讓我來,跟我吵。年紀比我小,竟然給我擺大男人的派頭,說他可以賺錢養我了。哼哼,真是太久沒捏他了!雙胞胎說隨便我,反正她們經營的網拍有我的股份,我可以分紅喔!」心裡有些高興,因為他表面像是漠不關心,其實也有打探她的事吧?
「你什麼時候能調回台灣?」
汪美晴微一愣,望著他嚴峻的臉好幾秒後,低柔地說:「我不知道。」工會在這件事上也遇到一些阻礙,艾琳姐後來也跟她聯絡了幾次,但狀況沒什麼起色。
她不清楚未來將如何,但再次遇上他,算是因禍得福,能不能「重返榮耀」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似乎也不是太重要。
「你希望我調回去嗎?」她大膽地反問。
這回換魯特愣住。
他眼神定定然,像要深入她的靈魂,臉上膚色又加深了。
「凹嗚……」我的心裡只有你,沒有他,我不要你走,不要丟下我,不要不要!蹭蹭蹭,大狗頭蹭著她的腰側,暗褐眼珠水亮,真的很具諂媚相。
汪美晴被逗笑了,垂眸攬住身側毛茸茸的大狗。
「疤臉好可愛,這麼捨不得我啊?唔……姐姐好感動,姐姐喜歡你!」
「嗚嚕嗚嚕嚕……」我也是,我也是!繼續蹭。
「你不要對它太好。」聲音很悶。
魯特終於見識到一隻狗可以沒骨氣到何種程度,虧他以前還覺得疤臉挺……沉默寡言的。
女人帶笑的彎彎眼睛和大狗裝無辜的細長眼同時看向他。
他皺眉,絕對不承認盤踞在胸間那股不爽名叫「不齒外加嫉妒」。
「它是格陵壯犬,是這塊島上特有的品種,也是狗種類中最接近狼的。它跑起來沒有哈士奇快,但耐操耐寒,力氣大到驚人……你對它太好,它就懶散了,會失去該有的敏銳度。」
「真的嗎?」汪美晴驚訝挑眉。
「阿嗚……啊嗚……」假的啦!嗚,假的啦!太太太沒人性了,我怎麼會跟到這款見不得別人好的主人?!啊嗚——
大狗可憐兮兮地趴下來,和長大顎無力地擱在她的大腿上,皺扭狗鼻,汪美晴心一軟,哪還管男人說了什麼。
「呵呵,沒關係啦,疤臉不同,它可是有疤的呢,當然跟別的格陵蘭犬不一樣,再怎麼疼也不會變壞。」捧著狗臉,她抓抓揉揉搖搖,都快親上了。「對不對呀,疤臉?姐姐沒看錯你,對不對?」
「嘿……嘿……」當然對!我用我的狗格作擔保!大狗張嘴,舌頭掛在外面,一臉諂媚,完全不甩正牌主人陰黑的表情。
和大狗鬧了一會兒,汪美晴雙頰蜜融,指尖還在那道疤上輕撫,忽然低聲問:「它這個像閃電的傷疤是怎麼來的?不像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