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萌萌正巧回到客廳,聽到他們的對話,索性壯起膽子加入遊說的行列。
「阿言,你再過幾天就要回公司上班了,真忙起來又不知幾時才有空和姑姑說話,難得姑姑精神不錯,我們吃完早餐一起去看看她好不好?」
當她的話再次問出口,季拓言溫和的神色又再度一僵。
「我……」
他的話還沒說出口,丁萌萌便斂住笑,小小的手心覆上他的手背,認真道:「阿言,你想後悔嗎?」
季拓言定定看著她,不知她問這句話的用意。
不等他開口,她緩聲說:「人生無常,某些人、事,一旦錯過了,或許這輩子就再也不能見。」她抬起眼深深地看著他。
「就像我很後悔,上一次見到阿拓哥哥時,沒和他好好說說話,沒多花些時間陪他……你難道沒想過,我們很可能連和姑姑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她就走了嗎?」
據她瞭解,姑姑在生下雙胞胎後患有嚴重的憂鬱症,不只吃得少,睡得也少,這兩年又因為癌症纏身,拒絕做化療,身體每況愈下。
季拓言想告訴她,他不在乎,但卻無法否認,除去心頭的恨意,他的心其實是渴望著母親能抱抱他,告訴他,她錯了……
但他知道,這根本是異想天開的想法。
他知道母親患有嚴重的憂鬱症,陷在自己的世界裡,從出生就否認他的存在,對他哪還會存有愧對之心?
所以就算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他也不會傷心!
第5章(2)
丁萌萌見他沉著臉不說話,表情嚴峻,還透著一股不讓人靠近的冰冷,她為難地咬著唇。
她心疼姑姑時時念著想見兒子,也跟趙叔說好了,一定會拉著季柏言去見姑姑。
但這次好奇怪,他到底在抗拒什麼?為什麼一提到要見姑姑,他就是這副模樣?
雖然她有些怕他這表情,但又擔心他心裡有事不開心,於是放下了堅持,說道:「好啦!你不想去就別去,不為難你。」
唉!她真是個容易心軟又失敗的說客。
她敢保證,這會兒她順了他,再見著其他人時,她又會開始懊惱自己怎麼不強硬些、不多撒一點嬌,哄他答應。
見她垂下眉眼,小臉蒙上明顯的失落、自責,他的心緊緊一揪。
丁萌萌一向都是他的軟肋,即便他真的不想去見母親,卻不忍心讓她為難;再則,他想到與哥哥天人永隔,曾經想說的話卻來不及說,於是緩和了神情,妥協了。
「算了,要去就去唄。」
丁萌萌聽到他說的話,暗暗鬆了口氣,開心地勾住他的手。
「答應了可不准賴皮!」
季拓言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笑應。「知道了!」
他遲早要面對母親,再拖下去,或許真的會成為彼此的遺憾啊!
吃完早餐,季拓言沒等丁萌萌開口再確認,便讓她帶著他到母親的房間。
而確定他的想法、完成眾人期盼任務的丁萌萌也鬆了口氣,開開心心拉著他往姑姑位在大宅後端的房間走去。
行進間,季拓言的心情很複雜。
從出生後他就沒有見過母親,關於母親的事以及她長什麼模樣,都是舅舅及哥哥強加讓他知道的。
如今要真實面對那個讓他又愛又恨的人,他忐忑思忖,不知自己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她。
因為心情太過混亂,丁萌萌在耳邊吱吱喳喳說的話他只聽了幾分。
當他回過神來,兩人已經進入母親那有著與醫院相同味道的房間裡,正幫季夫人換點滴瓶的護士恰巧半擋住她孱弱的身形。
丁萌萌剛剛好像說過,母親的身體狀況已經差到只能靠注入營養劑維持,在護士忙完離開後,他的視線落在半躺在床上的婦人,心不由得緊緊一揪。
很多年前他看過哥哥帶來的相片,相片裡豐潤秀美、氣質出眾的美麗女人是他的母親。
很美……對他卻很殘忍,他當時看了一眼後就把相片丟到一旁,卻阻止不了母親的形影深深地烙進腦海中。
可如今,因為病痛的折磨,他幾乎認不出她的模樣了。
她看起來有如風中殘燭,隨時都有熄滅的可能。
就在他心思紊亂起伏之際,季夫人看到兒子以及活潑的侄女,費力扯了扯蒼白的唇角。
「姑姑!」她還沒開口,丁萌萌已經蹦蹦跳跳挨到她身邊,纏著她說話。
季拓言茫然地杵在原地,看著兩人的互動,覺得他好像又回到原本屬於自己的殘缺身軀,與她們之間像隔著一層玻璃,無法跨進她們的世界……
「阿言,你在發什麼呆?快來和姑姑說說話啊!」
丁萌萌朗甜的聲音將他飄遠的思緒拉回,他回過神,依舊茫然地看著她對他招手的熱情笑顏。
見他沒移動腳步,丁萌萌上前去把他拉到床邊。「姑姑說想看十五,我去前院把它帶到窗邊讓姑姑看。」
說著,她向母子倆道了再見後走了出去。
季拓言被拉到母親的床邊,全然失了方寸,連視線都不想落在母親臉上。
季夫人看著兒子反常的反應,不知怎地,腦中驀地閃過這些日子昏睡時的片段。
她見到死去的丈夫,丈夫用沉痛哀傷、卻又不忍苛責她的語氣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對待兒子?
雖然丈夫沒說是哪個兒子,但她知道,丈夫說的是那個天生畸形、沒有雙腿的小兒子……拓言。
她依舊記得當年看到那個畸形寶寶時內心的震撼……她覺得對不起丈夫,加上那時產後憂鬱症嚴重,所以只能逃避地認定,自己只生了一個健健康康的寶寶。
這些年她的憂鬱症因為貼心的大兒子以及藥物的控制而日漸舒緩,兒子更是時時提起小兒子的事。
但每提一次,就像是拿刀戳進她心口,讓她承認自己當年做錯了,她是一個多麼壞的母親。
最後老天給她的懲罰是……讓她罹了癌,讓她肉體受折磨,懲罰她背棄自己的親生兒子……
如今走到了這一天,在生命隨時走到盡頭前,她必須做一件事。
她拉住兒子的手,用氣若游絲的聲音問:「柏言,你最近在忙什麼?怎、怎麼都沒來……和、和媽媽說話?」
看著母親虛弱憔悴的模樣,季拓言竟感到不忍,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嘴,扯了個謊。「抱歉,最近公司很忙。」
聞言,季夫人理解地頷了頷首,沒再追究這件事。「辛苦你了。」
他還來不及開口,季夫人跟著又問:「那最近有空去看……弟、弟弟了嗎?他……好嗎?」
沒想到母親會提起自己,他先是重重一撼,接著望向母親枯槁瘦削的臉,擠出聲音問:「你不要他,又何必問他好不好?」
季夫人雖然訝異大兒子會這麼對自己說話,卻無法指責。
她虛弱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是呀……都硬著心不去想了……又……又何必問呢?」
當下,季拓言有種想甩頭就走的衝動,結果卻因為母親的下一句話,止住了那想法。
季夫人幽幽地開口。「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清楚……清楚自己已經不行了……再撐……撐也沒多久……所以……媽媽……莫名地想見他呀!」
季拓言嘲諷地扯了扯嘴角,悲傷地想,是因為母親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所以才會想見他一面?
到頭來母親還是這麼自私……
他正想開口,卻聽到母親噎著嗓,緩緩吐出幾不能辨的字句。「媽媽想當面告訴他,媽媽錯了……是媽媽錯了呀……」
說這話的同時,她飽含著苦澀淚液的喉音讓她說的話更難辨識,但季拓言卻聽得清楚無比。
母親說……她錯了……
這簡單的三個字將他內心的情緒攪得波濤洶湧,心痛難耐。
因為母親當年懦弱的決定,帶給他三十年生不如死的痛苦感受,如今卻只換來這樣的一句話?
不知他內心激動的情緒沸騰,季夫人狼狽地抹去眼淚,強忍著痛苦,續道:「阿拓他……或許不會想見媽媽……但……但沒關係……」她用與體力不符的手勁,緊緊握住他的手。
「阿言……媽媽是沒機會補償他了……將、將來……拜託你……繼、繼續好好照顧你弟弟……代替……代替媽媽把、把沒能給他的愛給他,好不好?」
季拓言迎向母親懇求的淚眼,他多想告訴她,「季拓言」已經死了!就算她再愧疚、再想彌補,都來不及了!
但……他說不出口,即便多年來被漠視、被遺棄的委屈與憤怒一股腦地湧上,將他整個人淹沒,他也說不出這樣殘忍的話。
更奇怪的是,他滿是瘡痍的心,竟只因為母親的一句道歉、幾句將責任托予他人的話,而被平撫了?
他覺得自己根本是瘋了!
被遺棄了這麼多年,他何必心軟?
季夫人見兒子沉鬱皺眉不說話,晃了晃他的手,憂心地望著他。「阿言?」
季拓言對上母親憂心的眼神,靜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我……我會照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