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徹摸了摸料子,質感挺好的,於是他選了件素雅的襯衫說:「整套包起來,一起結帳。」
認識這麼久了,小老闆和小老闆娘第一次看黑川徹買女裝,而且顯然不是他母親的尺寸,但他們都很懂得分寸,臉上找不出一絲好奇,要八卦也等客人走了再說。其實他們都想替黑川徹做白色西裝,老是看他穿得一身黑,不知有無可能穿上新郎禮服呢?
黑川徹沒打算解釋什麼,也知道對方不會胡亂發問,如此才是待客之道,對方不想說的,何必多問?
提著兩個大紙袋,他離開西服店,開車回家,下車時卻只拿了自己的西裝,至於另外一套,還得等等。等什麼呢?等他心跳稍微平穩下來,等他覺得一切根本沒什麼,應該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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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擎宇生命事業裡格外忙碌,大家像螞蟻似的鑽來鑽去,紀筱紅搞不清楚狀況,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莫非是世界末日、人類滅亡了?嚴格說起來,殯葬業算是個「幸災樂禍」的行業,如果世人都長生不老、安康不死,他們還有什麼好混的?
以前她作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做這行,只能說人生如笑話,哈哈一笑就算了吧。
吃過午飯,黑川徹走到她面前說:「等一下跟我去會場,人手不足。」
「是!」她也想偶爾出去走走,往生室的冷氣總讓她昏昏欲睡,只要可以跟著老闆,上哪兒她都很樂意,無論是太平間或濫葬崗。
他瞧一眼她身上的牛仔七分褲和灰色T恤,這身簡單穿著在公司還算OK,但在會場可不能這麼隨便。幸好他早有準備,從櫃子拿出一個紙袋。「你得換套衣服,拿去試試。」
他的心跳還算正常、語調也很平靜,所以這一切根本沒什麼,就只是為了留住員工而已。
「啊?」她接過去看了看,有黑外套、黑長褲和白襯衫,難不成是老闆特別買給她的?質料很讚的樣子,應該不便宜吧?難道這也是員工福利之一?
她正想問,他的手機卻在這時響起來,是客戶打來的,還有些事情要協調,看他忙著談正經事,她不敢打擾,到洗手間迅速換上,果然很合身,滿像專業人士的耶!
走出洗手間,她在黑川徹面前轉了一圈。「老闆,你看我這樣OK嗎?」
他沒說什麼,只點個頭,又繼續講他的電話,根據他多年跟屍體打交道的經驗,果然準確買到她的尺寸,這一來,她到會場幫忙就有得穿了。這不是替女人買衣服,只是替員工買用品,截然不同,他很清楚,嗯,應該是。沒道理的是,他心跳快得不像話,她看來就像個老闆娘,讓他想到西服店的女主人,奇怪,他根本無意娶老婆,想這些做什麼?
他反應如此平淡,她的快樂卻絲毫不減,黑老闆真是全世界最好的老闆,給薪大方,提供餐點,現在還買衣服給她,叫她怎能不更用力打拚?想到自己欣賞的男人是這麼贊,不由得佩服自己的眼光呢!就算她永遠配不上他,也都與有榮焉了。
兩人坐上加長型靈車,由身穿黑色制服的司機開車,途中黑川徹對她叮嚀:「你等一下直接找周主任,他會交代你該做什麼。」
「好的!」她點點頭,心情粉好,像小學生要去郊遊。這台車可是勞斯萊斯耶,一輩子也沒坐過這種高級車,等她哪天掛了,老闆看在她認真工作的分上,應該也會讓她搭這台車吧!
「還有,不要笑得像個傻瓜,這樣很不禮貌。」他不討厭她的笑容,但也該適時適地,如果可能,最好別這麼慷慨大方,彷彿人人都能當小狗的主人,那樣不太妥當。至於為何不妥當,他決定改天再想想。
「喔……老闆說得對。」她差點忘了這檔事,伸手敲了敲自己糊塗的腦袋。
「要保持莊嚴的心情,我們是去協助家屬向死者告別,這對他們是很重要的一個過程,也像是一種心理治療,不管有多麼痛苦,做完這場告別,總要慢慢放下。」
「是。」他說得好玄,但她似乎聽得懂,這就叫心有靈犀嗎?
望著她晶亮的眼,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就已經伸出手摸摸她的頭,但很快收回了,這應該是主人對寵物的疼愛吧?誰叫她傻呼呼的,像只沒見過世面的小狗。
她有點嚇到,可是也沒抗議,從小就有很多人愛摸她的頭,都說是看她很可愛,沒想到老闆也會這麼做,看來她在老闆心中不算討厭嘍?
告別式會場中,滿滿的全是菊花、百合和劍蘭,靈桌上則有放大照、神主牌和招魂幡等,奏樂聲和家屬的哀泣混合著,每個人都是神情沉重,很自然譜出一股憂傷氣氛。紀筱紅暗自告訴自己,哀矜勿喜、哀矜勿喜、哀矜勿喜,成語雖然用得不太貼切,卻是她目前最需要的。
黑川徹身為禮儀師,一下車就拿著流程表和家屬討論,紀筱紅不能老跟在他屁股後,自立自強去找到周雲青,上前問:「周主任,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你坐在這,發毛巾。」周雲青替她找了個閒差事。
「就這樣?」誰都可以做嘛!
「邊看邊學,慢慢來。」周雲青沒空多說,他可是總幹事,從總務、會計、招待到交通都要管,一場大規模的喪禮需動員上百人,可不能鬧著玩。
周主任說得對,紀筱紅心想她不該小看發毛巾這件事,光要她做出一本正經的模樣,不可微笑但又要有禮貌,就已經萬分不容易了。
時辰已到,由黑川徹主持入殮、讀祭文、講述生前事跡,接著依照親疏遠近進行家祭、機關團體或公司行號進行公祭,然後是自由捻香、瞻仰遺容,起靈前往火葬場。火化之後還有一次告別禮,由家屬揀骨再前往靈骨塔,工作到此才算告一段落。
紀筱紅一路跟隨,才搞清楚原來有這麼多程序,生也慶賀死也隆重,最後塵歸塵、土歸土,平淡也好,輝煌也好,終將還諸天地。過去她不敢多看的喪禮,而今卻要仔細觀察,也許是因為老是偷偷看著黑川徹,這回她倒沒什麼神奇感應,凝視遺照中的往生者,也沒話要對她說的樣子。
除此,她也發現一件妙事,黑川徹的聲音相當有感情,跟平常死板的樣子差好多,原來朗誦祭文和弔唁,都是需要投入感情的,聽著聽著甚至讓她想哭呢!從小她只參加過遠方親戚的喪禮,自家長輩都健健康康的,坦白說她對死亡沒什麼真實感,只怕碰到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然而若能聽到黑川徹沉穩的聲音,似乎最哀傷的靈魂也能得到些許安慰。
回程時找到機會,紀筱紅忍不住對周雲青說:「主任,當禮儀師好像挺累的,要說好多話,還要擺出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
周雲青點點頭。「那當然,主持喪禮需要很多專業知識,除了化妝師要考證照,禮儀師也得考。」
「老闆都考過了嗎?」她沒想到禮儀師也有執照呢!
「那還用說?」周雲青一提起黑川徹,就像自己的兒子引以為傲。「今年初,他去上海參加國際殯葬學術研討會,可是有發表論文的。」
「連學術研討會都有啊?」乖乖,可以出國比賽了呢。
「生死都是大事,生要研討,死也一樣。很多客戶家屬指定要老闆,非他主持不可,他自己責任心也重,所以才會累成這樣。」周雲青勸過他好幾次了,無奈年輕人就愛往前衝,只能希望他偶爾轉移注意力,看看工作之餘能否有些風花雪月之事,說不定就能讓這小子轉性了。
聽完後,紀筱紅對黑川徹的崇拜更可說是如江水滔滔、連綿不絕,心想自己的眼光果然沒錯,他就是個工作嚴謹、心地善良的好男人,如果她有女兒一定要嫁給他,但她一時間擠不出一個女兒,乾脆自己以身相許好了,哈哈,就怕人家不要啊。
一整天下來,他們跑了三場告別式,分別是佛教、道教和基督教三種儀式,每個人累得腿都軟了,黑川徹卻仍腰桿挺直、嗓音宏亮,讓大家充分見識他的功力,老闆不愧是老闆,真是典範中的典範。
紀筱紅的視線一直離不開黑川徹,人家說認真的男人最帥氣,難怪老闆越看越有魅力,不過這下慘了,她好像越來越喜歡他了,跟以前那種輕輕來、淡淡去的喜歡不同,這次似乎沒那麼簡單,原來愛情不只是期待和幻想,真正碰上時還滿苦惱的呢。
「看什麼看?」回程的路上,黑川徹握起拳頭,輕敲一下她的額頭,一回生二回熟,如此碰觸,兩人都覺得自然。
紀筱紅先歎口氣,又眨眨眼,像個少女碰上大明星,用一種夢幻的語氣說:「老闆,你真是我的偶像,我要好好跟你學習,但不知道要多少年的工夫,才能像你這麼神奇,什麼都懂、什麼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