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過就是有些倒楣而已。
這種事看開點就好。身為一個檢察官,什麼光怪陸離的事沒經歷過?
他很清楚所謂的圓滿,是個很難達成的人生目標。
他冷靜的掏出鑰匙,打開大門。
人生就是這樣,再多的激情,到最後也就只剩下吃飯和睡覺這兩樣再平凡不過的事。
他按照計畫洗了澡,披上浴袍,看看時間才八點多,正考慮著要不要回檢察署加班,畢竟他累積的桉件已經快要破一百二十件了。
可他家的門鈴卻在此時響起。
他走出去開了門,只見那個短髮大眼睛尖下巴的林凌正站在門外。
一點都不誇張,她擺出一張蒼白驚懼的臉看著他,那表情,活脫脫就像看到鬼一樣。
他記得她剛經歷過的事,縱然對她有很多不滿,看她根本還像是個高中生的份上,他費了點勁才把所剩不多的同情心給挖出來,擠出一句:「有事?」
她躲避他的眼神。「嗯。」
「那進來談吧。」他側身要讓她進屋。
可她猛一抬頭,又是一臉慘白。
「不,我不進去。」
見鬼了!這是什麼反應?
他家是賊窟還是鬼屋?
煩死了。
他忍不住掏出口袋裡的香菸。「有話快說。」
「我們去社區牌樓下的三角公園談吧。」說完,轉身就走,完全不管他是不是同意。
他們一前一後走到三角公園,面對面各自盤據一張公園椅。
林凌一雙眼骨碌碌的轉著,她早就認出他來了,他就是早上狂按她門鈴的那個討厭傢伙。
她那酒鬼老爸,要死哪裡不好死,偏偏要去跳破這傢伙屋頂上的瓦,他看來一副不好惹的樣子,要是他來個獅子大開口,她這個月豈不是要喝西北風了?
「……那個,我……」奇怪,在他的注視下,她一向靈光的腦袋瓜怎麼好像突然當機了?
本來可以裝乖乖女啦,可經過早上那一役,對著他,她就是擠不出絲毫有氣質的表情來。
「妳爸沒事吧?」他皺著眉問。
「喔,他死不了的。」她雲澹風輕的說。
繼仲甫臉上寫著不以為然,哪有做女兒的這樣講父親的。
林凌看出他臉上大大的不以為然。
她解釋:「他以前是武行,有時兼作替身,一層樓的高度對我們家林大俠而言是小兒科;他只是需要觀眾,最大的樂趣是折磨我,跳樓剛好可以滿足上述兩項需求。你可能剛搬來,不清楚,這是住我們社區的福利之一,可以免費看戲。」
他對別人家的家務事沒興趣,他桌上那百來件桉子,代表的是百來個家庭程度不一的不幸,真要細究,那他豈不是要忙上一輩子。
「妳還在念高中吧?」他問。
既然對方是一個不良少女,那對於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他也只好--認了。
「?」什麼意思?她是長得不夠高還是發育得不夠好?他是怎樣看的?怎會把她看成高中女生?
「我,二十五歲了。」說完,她看見他叼在嘴上沒點火的菸很誇張的從嘴裡掉了出來。
「喔。」真的看不出來。她太瘦太矮,穿著粉紅襯衫、白色百褶裙,根本就像個高中生。
林凌從斜背的包包裡拿出一張紙。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和名字,你家那個屋頂麻煩你請人來修理,我會賠;可是如果太多錢的話,我希望你能讓我分期付款。」她說得有氣沒力。
「我很忙,而且我剛搬來,根本不知道要找誰來修理我的屋頂。」他說。
她的眼睛閃過一抹狡光。「那,我找人幫你修?」
繼仲甫看著她的表情,憑他辦桉多年的經驗,他根本不需要什麼第六感就可以知道這絕不是什麼好主意。
既然她不是不良少女,那麼毫無疑問的就是個百分之百的不良大人了,因此,他也就沒有什麼好客氣的了。
他拿起她寫的紙條,仔細端詳。「屋頂我會想法子找人來修,帳單我會通知妳來拿,但上限多少妳需要分期付款?」
「一萬。」林凌坦白說。
繼仲甫聽完,額角多了三條黑線,他把手交叉胸前,面無表情的望著她。
「一萬?」貧窮和敷衍應付是兩碼子事,他還不清楚她究竟屬哪項。
「按照過去的經驗,兩個工人來修,帶材料大約要七萬,但最近原物料上漲,可能要花個十萬跑不掉。假設先以十萬元來定賠償金額,我把銀行存款僅剩的一萬先領出來給你,其餘九萬元請你同意讓我分十八期,也就是每期五仟元攤還。這樣,你,可以接受嗎?」林凌抬頭望著他,眼神中有著無奈。
「不。」他說。
把菸重新叼回嘴上,他可是一點都不喜歡這個提議。
因為太麻煩。
「你不考慮?」林凌問,一雙水漾眼睛睜得老大。
繼仲甫搖頭。
「真不考慮?」她再次確認。
「嗯。」他不耐煩的應了一聲。
「好,那這是你自己棄權的,我不管嘍。」說完,她鬆了口氣,轉身走人。天地明鑑,她可是已經表現出十足要解決的誠意了,是他自己放棄的,怪不得她擺爛。
繼仲甫沉著臉拉住她的包包,將她拽了回來。「我真不敢相信,這件事妳打算就這麼算了?」
「不然咧?是你不要我賠的啊。」她理直氣壯得很。
「先不談賠不賠的問題,妳不覺得妳應該先跟我好好道個歉嗎?」
「道歉有個屁用!能當飯吃嗎?我都拿出誠意要和你解決了,你幹嘛那麼機車!」
嘿,她這是在凶哪一樁、哪一條的?理虧的不是她嗎?
「妳的粗魯、無理簡直到了令人驚奇的地步。請問妳書究竟是讀到哪裡去了?」
嗯哼,這傢伙是在暗示,喔不,是在明示她很不知書達禮嘍。那她索性成全他的判斷。
「很好。既然你對我已經有深入的瞭解,那我也就不必多費唇舌啦,這件事就這樣了。」說完,再次轉身準備離去。
繼仲甫很快伸出右手,緊緊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回來。
迎著她眼裡的兩簇野火,他毫不退讓。
「道歉!」他低喝,低沉的聲音裡夾雜著某種危險的元素。
「不。」絕不!她骨子裡所有的頑固因子被他這一扣,全部卯起來造反。
「那妳就陪我在這裡看夜色看到天亮。」他好整以暇的說。
她掙扎著要擺脫那鋼鐵一般的箝制。
「放開我,不然我要大叫了。」她咬牙切齒的從齒縫裡迸出話來。
「妳要叫什麼?」他一臉不在乎。
「救命啊!」她張口大叫。
「妳是嫌今天丟人現眼的表演還不夠是嗎?」他冷冷潑她一大桶冰水,讓她倏地住了口。
就是「丟人現眼」這四個字像火熱的烙鐵般,硬生生烙入她忘了對生人設防的心底。她的酒鬼老爸是她的死穴,從小不管她如何努力,怎樣想贏得別人讚賞的眼光,最後卻都只是徒勞。
她總是無法避免的成為社區裡被人指指點點、茶餘飯後的談論對象,雖然早已習慣街坊鄰居那種帶著異樣的眼光,可人們不會這樣當著她的面明說。
但當一個陌生人輕易就對她說出這四個字,不知怎地,竟讓她感到很受傷。
繼仲甫每次見到她,她都是一副張牙舞爪的剽悍模樣,不料他才剛說完話,就看見她的臉色瞬間慘白,眼裡儘是驚愕和難堪。
他來不及分辨那是不是他的錯覺,因為她很快便低下頭,對著他的右手手臂用力咬下去。
皓月當空,萬籟俱寂的小公園裡,傳來一聲慘叫--
那叫聲是……
當然是繼仲甫的。
他低頭看著自己右手手臂上圓型的咬痕,簡直不敢相信那個叫林凌的女人竟然……竟然咬了他!
然後跑得不見蹤影!
繼仲甫望著牌樓上「禪風可以居」的燙金字體,怎麼想都覺得這件事……實在、實在是太扯了。
第2章
鬧中取靜,住戶單純,格局方正漂亮小別墅,原來是……。
林凌以跑百米的速度跑回家,不知是不是跑得太激烈,讓她整個晚上都處在一種焦躁不安的狀態下。
一點細小聲音就可以把她嚇得從沙發上彈起。她神經兮兮的把手機關機,又用剪刀把門鈴線路剪斷一條。
斷絕外來可能的任何聯繫後,她覺得好像一個人住在孤島;想她林凌一向膽大包天,可是剛剛她真被那男人給嚇壞了。
儘管他話不多,但他單眼皮下那犀利直接的眼神卻讓人感到害怕。
害怕?想到這字眼,讓她不覺失笑。
想到今天和他發生的所有不愉快,她不覺吐了吐舌頭。她這哪裡是害怕,說是心虛還差不多吧。
不知道他會不會又來找我?
她很認真的想了想,拍了拍胸脯,不怕、不怕,反正一皮天下無難事,她決定來個相應不理。
畢竟跳破他家屋頂的是林一郎林大俠,不是她林凌;而且她也跟他談判過了,是他拒絕她的付款方式,這樣的結果,沒什麼不好,她不想在良心上太過苛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