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巧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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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仲甫在自己辦公室看著一件公文發呆。那紙公文的大意是說繼檢察官在北部三年及中部二年來辦案績效卓著,俟通過人事審議會,將調回北部升任主任檢察官云云。
他笑著回應同事們的祝賀,心裡不曉得為什麼沒有一絲興奮的感覺。因為手上的案子已消化許多,他無心加班,索性早點回去。
用餐後,他在林凌家附近散步,沒見到林凌,卻意外見到林一郎手上拎了兩罐酒,正要進屋去。
他喚住林一郎。
老人轉身,帶點錯愕的望住他。「你是?」
繼仲甫遞上名片。「我是繼檢察官,就住在你隔壁巷子,方便跟你談談嗎?」
老人看著他的臉,不知該說什麼。
繼仲甫堅定的望他一眼。「走吧。」
林一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和繼仲甫一起回家,他有點惶惑的坐在繼仲甫的客廳裡,不知這位檢察官到底找他幹嘛。
繼仲甫從凌亂的書櫃底下翻出一疊資料放在他面前,然後冷冷說道:「我調查過你。這是林凌的負債狀況表,趁現在你還清醒,看看吧。」
「你憑什麼調查我?」林一郎看也不看資料一眼,劈頭就問。
「你大概忘了,你有次喝醉酒鬧自殺,跳破我家的屋頂,我當然得好好查查你。」
這些事他記不太清楚了。他說:「要錢的話,找我女兒林凌要去。」
繼仲甫把林一郎的酒往桌上重重一砸,巨大一聲砰,酒瓶應聲碎裂,淺褐色的液體流得滿桌都是。
林一郎眼裡滿是可惜,他生氣的抬頭望著繼仲甫,一句「豈有此理」在喉間低迴,卻怎麼也吼不出口。
那是因為繼仲甫的臉散發著一股凜然不可冒犯的威嚴。
他聽見繼仲甫說——
「身為一個父親,你缺席得夠久了。你的女兒能平安長大讓你拖累至今,不能不說是一項奇跡。你不敢看她為你負的債嗎?那讓我告訴你,她今年二十五歲,負債二百多萬,其中九成都是因你喝酒肇事長期累積而來,她必須兼兩、三個工作才勉強可以把生活過下去。請你告訴我,她做錯了什麼事?你可以這樣忽略她,一忽略就是十五年?你知不知道她的遭遇比孤獨還糟糕?!」
林一郎不瓖,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我要你去把酒戒了,在你有限的生命裡……分點愛給她吧。」繼仲甫接著說。
林一郎老淚縱橫的望著繼仲甫。
繼仲甫從書桌抽屜拿出一張名片遞給他。「這是一家私人勒戒所,明天你就拿我的名片去報到,我會請院長盡全力幫你戒酒,我自然也會打電話追蹤你的狀況。如果你沒去,相信我,我會有辦法找到你的,當然也會有辦法讓你強制勒戒,但那時候你可能就沒那麼舒服了。」
繼仲甫那緊抿著的唇和堅挺的鼻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會貫徹自己意志的人。
林一郎的手因酒精的關係微微顫抖著,接過名片的他承諾:「繼檢察官你放心,我會去的。」
繼仲甫點頭,見老人緩緩走出院子。
他點起煙,瞇眼望著自己吐出的白色煙霧。
也許,在他離開這裡之前,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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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白天他忙著在離開前替幫過他的助理、事務官及警官、員警簽敘獎,晚上有推不掉的送行宴,行程看似緊湊,他心裡卻是空得緊。
心情不好,容易醉,偏偏沒人知道為什麼他陞官卻不開心。
他的心事只有卜亮知道。為了替長官分憂,他指定部屬替繼仲甫擋酒,然後親自送他回去。
「檢座,你還沒告訴林凌你要調回台北吧?」卜亮握著方向盤問。
「沒有。」繼仲甫答。
「你不打算告訴她嗎?」難道他真看走眼,他們根本沒什麼?卜亮忽然有點自我懷疑。
「她不想見我,又何必強人所難。」繼仲甫望著窗外,輕輕歎了口氣。
「強人所難?我告訴你,如果你不跟她講,她會恨你一輩子。」卜亮說。
他這個長官對女人實在太不瞭解了。幾周前那場網球賽上演的根本是兩個女人的爭風吃醋篇,這麼明顯,他怎麼會看不出來!
繼仲甫皺眉。「這在邏輯了講不通。」
他們有哪次見面,最後不是弄得不歡而散?她應該是抱著相見不如不見的心理吧?
「唉呦,這種事不用講邏輯啦。你聽我的準沒錯,去跟她講一聲就對了啦。」卜亮把車停在繼仲甫家門口,還不忘探出頭去叮嚀。
繼仲甫手一揮。「知道了。早點回去吧。」
他開門進屋,躺在沙發上,想著卜亮剛剛在車上的話。當門鈴響起時,他還因此嚇了一跳。
走出去開門時,他心想:會不會是林凌?當時他心裡是抱著期待的。
門一開,是陳巧。
他心裡有著老大不小的失望。
陳巧也看出來了,她偏著頭小聲問:「我可不可以進去坐坐?」
繼仲甫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請進。」
陳巧走進客廳,先挑了一個很舒服的椅子坐,喝了一杯白開水,然後望著繼仲甫,慢條斯理的說:「其實……我是送東西來給你的。」
「什麼東西?」繼仲甫問。
「這個。」陳巧從提袋裡拿出一張喜帖給他。
繼仲甫接過帖子,還來不及打開,就聽見陳巧說:「那天你一定要來喔,我還有帖子要送,先走了喔。」
陳巧的匆忙讓繼仲甫感到奇怪,幹嘛那麼急?
他坐下來打開喜帖,很快掃視過那些燙金的字,直到看見新娘「林凌」兩個字,他胸口猛然一抽!原以為自己看走眼,再仔細看一遍,腦袋忽然一片空白。
這是怎麼回事?
他攤坐在沙發裡好久好久,全身瞬間沒了力氣,他無法形容那種類似掉了魂的感受。原來他不明白,他一直不明白,林凌在他心中竟是這般重要。
如果他早一點明白,情況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這問題他在心裡問了自己不下百次。
如果他早點對她告白,如果這樣、如果那樣……但再多的如果都難以消彌心中那股深刻的悔恨。
腦海裡奔騰的全是她的面容和笑靨。
不行!無論如何他都要見她一面。
他撥了她的手機號碼,等了許久,終於聽到他惦念多日的熟悉聲音。
「喂?」林凌的嗓音聽來有點困惑。
「是我,繼仲甫。」
「嗯。」她知道的,這聲音她每晚都幻想著會出現在耳邊,此刻,真聽見了,卻顯得有幾分不真實。
「方不方便我們見一面?」繼仲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維持平穩,以免心中那股波濤洶湧的情緒被她實現。
天知道她有多想他!
每天她都告訴自己要忍一忍,對他的思念很快就會過去。
寂寞的時候,她還是只能告訴自己,他對她再好,在彼此生命中也只能是一個過客,她有她的包袱,而他有的是美好前程。
明知見了面之後只會更添傷心,偏偏她還是貪戀和他在一起時那短暫的幸福,她真是無藥可救了。
「來我家吧,我剛煮了宵夜。」她說,終究還是拒絕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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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仲甫第一次來到林凌家,儘管傢俱簡單,卻整理得一塵不染。他在客廳的木椅上坐著,看著林凌端出兩碗什錦面放在茶几上。
「吃吧。」她招呼他。
繼仲甫吃了幾口,抬頭望著她。
他還是忍不住問了:「林建軍是個什麼樣的人?」
「林建軍?」怎麼忽然問起他來?
喔,她明白了。
「你也收到帖子啦?」她問。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繼仲甫堅持要問清楚。
「什麼?喔,你是問說建軍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人哦?他很好啊,很優秀啊,之前在美國念醫,結了婚後要接院長的診所。」
看著她的表情,繼仲甫心裡一陣酸楚。瞧她談起他時表情是多麼興高采烈,她應該很喜歡他吧?
「之前怎麼沒聽你談過他?」繼仲甫又問。
「你又不認識他,談他不會很奇怪?」
「這怎麼會奇怪,如果你早一點講,也許……」他提高音量說著,見她睜大眼睛,一臉驚訝的模樣,他才猛然住了嘴。
如果他早一點知道,他會怎樣?是和她保持距離還是努力爭取?
「也許怎樣?」她小聲問道。
「也許……我會和他做朋友。」他表情僵硬,把話硬轉成言不由衷的謊言。
說完,低頭沉默的大口吃麵。
那是一碗剛煮熟、很燙的面,可他卻一大口、一大口沒有間歇的把面夾入口,吃得滿臉通紅,額上臉上全冒著汗水。
在她看來,他像是為了什麼事在生氣,那碗倒楣的面恰巧成為他出氣的對象。
她為他遞上濕毛巾。
然後仔細的看著他。「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他的形象一向就是「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句話的真人寫真版。連阿飄他都不怕了,究竟發生什麼大事會讓他心煩成這樣?